我想我终究是个矛盾体,我超级喜欢这片沙漠——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里只是沙漠的边——因为这里就只有我这一株树,其他的都是矮挫挫的植物,我不想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就叫它们植物好了,就像人类,不知道名字的就叫某个人,某些人,真正知道名字的就一定是伟大的人。我叫白杨,高大地生活在这片沙漠里,哦,不,只是沙漠边。与我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一些植物,不过都是矮挫挫的。当然,我也超级讨厌这片沙漠,因为它让我生活的很痛苦,尤其是在吃水方面,很费力,以至于我的皮肤越来越粗糙,我的样子越来越丑。
我有记忆,我问过身边的那些傻不拉叽的植物,或者说那些矮挫挫的植物,因为每次跟他们说话,我都要低着头,并且很大声。我说,喂,那株植物,是草吗,你叫什么名字?它问,你是谁?我说,我是白杨。它问,白杨是谁?我说,白杨是一种高大无比的树,它很伟岸,坚强,它……很伟大。它问,你是谁?我说,我就是白杨。它问,白杨是谁?我说,我想踩死你。我就说嘛,这帮矮挫挫的低能植物,简直没法沟通。
我记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是一个老汉带我来的,我是来到这里才突然变聪明的,以前人家还小嘛——小植物还在笑我,就恶心死你——我被老汉很认真地种在这里,种完后,他还烧了很多纸钱,搞不明白,种我还要这么隆重?老汉坐在我身边边烧边说,什么老伴啊,什么解放前啊,解放后啊,你没少受苦啊,跟着我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对不起你啊。一个老头还能有这么多废话,啰啰嗦嗦的没完没了,说的我都渴了。不过最终我是搞明白了,我是给这个老汉的老伴守坟的,不过我只见过老汉那一次,之后来了一些人,在原来的土包边挖了一个坑,埋了个东西又走了。之后很多年,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来过这里,远远的也没有过。时隔多年,我已经从原来的幼苗,长成参天大树了,因为我长的高大,所以我想我应该是这片沙漠的主宰。
哎,那株矮挫挫的植物,你让开,让我看看老汉老伴的坟还在不在。哎,说你呢,让开!那植物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白杨。它问,白杨是谁?我说,白杨是一种高大无比的树,它很伟岸,坚强,它是……很伟大,很伟大的树。它问,你是谁?我说,我就是白杨。它问,白杨是谁?我说,我想踩死你。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能踩就能走,走过去看看嘛。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可悲的是我从没有移动过,尽管我一直向天空延伸,但我从没去过远方。植物的悲哀就在于此,永远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穿越空间,同时我也想起那老汉说过的话:“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去,你还会选择一直跟我留在这片沙漠吗?”我想人类纠结于时间,植物纠结于空间,当然我同样也忍受着时间的折磨,它看不见,摸不到,有时候甚至都感觉不到,只是猛然想起,不禁感叹,时间好快,这种快不仅是它行走的速度,更多的是对失去的惋惜,时间总是在你感觉到它快的时候,给你沉重一击,那一击是伤疤,是泪痕,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年轮,一圈一圈,推着你往前走。我无法理解老汉的悲哀,他那伤心欲绝的哭声在话语间断断续续,他说,我们这一辈子,前半生是痛苦的,后半生因为有你,我是快乐的。记得那年我们逃出家乡,一路狂奔,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经历了多少天,直到我们来到这里。多年后,我们才知道早就解放了,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们都快跑出国了。我们相依为命,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鬼子,没有侮辱。这里有我,有你,有我们的岁月,从年轻到苍老,从青丝到白发……
我在想,如果我能像人类一样到处移动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到处去看世界,去感受生命了。你说人类会不会也会想,如果他们能控制时间就好了,然后就可以很自由地经历自己最美好的那段时光了。你说会不会有比人类更高级的物体,它能超越时间和空间,然后……其实我是无法想象的,我想在那些更高级的物体眼中,人类就像是人类眼中的植物,就像我眼中那些矮挫挫的植物们,不,可能还要低级。
有一次,我不得不记住的一次,在老汉老伴的坟前来了很多人,忙忙碌碌地把我脚下那些矮挫挫的家伙清理掉,露出一个小土包,他们把土包修理了一下,又立了一个碑就走了。
在不久的一个夜里,我失去了所有的骄傲,我想我可能会死,我看不清我高大的躯干去了何处,只留下我深埋在沙里的根,它还在拼命吸取养分。我在黑暗中喊着,喂,有植物吗,一个声音问,你是谁?我说,我是白杨。它问,白杨是谁?我说,白杨就是……我不是白杨,我是白杨的根。他说,什么是根?我说,根就是植物的心脏。它问,心脏是什么?我说,有心脏,就会有记忆,就能感受自己还活着,还可以感受生命。另一个声音在说,别理他,我们接着找水找肥料。它说,就是就是,我要找水找肥料去了,找呀找,找水找肥料。我笑着说,再见。我努力向上生长,终于在一天早晨,我看到东方升起的太阳。一个声音问,植物,你是谁?我仰着头看到一株高大的植物,问,你是谁?它说,我是红柳。我问,红柳是谁?它说,红柳是一种很有生命力的植物,是戈壁上的坚强卫士。我说,哦。它问,你是谁?我说,我是白杨。它问,白杨是谁?我说,白杨是一种高大无比的树,它很伟岸……它说,就你?矮挫挫的,我踩死你!
红柳你好,你能告诉我,那块墓碑上写的是什么吗?红柳鄙视地看我一眼说,自己看不到啊?我抱歉地说,我太矮了,看不到。红柳说,即使看到了也不认得吧?我说,是,我从没留意过。红柳说,写的是,无名氏,出生年月不详,在戈壁植树1万余亩。我就认识这么多。我说,谢谢。
我踩死你。这是我的一种理想,我多么想向前迈出一步,可是现实就是我无法移动。我随着时间,积累着自己的年轮,可是又不得不回到原点。当我高大的躯干倒下的时候,我的内心突然间变得异常沉重,其实我活的不应该是伟岸的躯干,而是深埋泥土的根。根是什么?根是植物的心脏。
那块碑,是一块褐色的石头,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生命,但我能感觉到它一动不动地存在,它面对时间不会有所改变,即使改变也不会太过于迅速。可能它是有生命的,或许是不死的生命,就像人类看植物是可以轮回的生命吧。我羡慕人类可以自由移动,羡慕石头可以长命百岁,我羡慕拥有可以让人流泪感情的人类,我羡慕刻满文字依旧可以耐住寂寞的石头,我羡慕很多不属于我的。面对那块石头,我心里又变得沉重起来,它无欲无求,任凭时光荏苒,如果它有生命,在它的生命长河里,我可能就是附在它身上昙花一现的青苔,人类就是朝生暮死的微小昆虫。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但愿石头没生命,如果它是活着的,我不但感觉不到它,可能更没办法感受自己。
我踩死你,这是人类才可以做得到的事情,不应该属于我。如果我也可以像人类一样到处奔波,我一定会经历很多,一定会有很多故事。可能是美好的,也可能是让我后悔不已,遗憾难过的,总有一天也会累,也会不想经历,不想奔波,不想移动,最后还是会呆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像块木头,或回忆,或悲伤。最后也不得不扎根于泥土,而且永远不会再醒来。它说,就是就是,我要找水找肥料去了,找呀找,找水找肥料。我笑着说,再见。它遥远的声音说,咦,这里有一堆肥沃的肥料,是尸体,上等肥料哦,肥料啊肥料,踩死你,踩死你。
我想流浪,我想去远方,可我是植物,无论如何我都走不了的。我喜欢这片沙漠,不,只是沙漠边而已,我又讨厌这片沙漠,在这里,我活的很不容易。我曾经就是这样的一个矛盾体。我低下头,触摸这片泥土,我那被时间洗过的内心,经历太多沉重的内心,越来越安分于这片泥土,因为我更懂得,做好自己,就是生命的本质,是生命的归属。我想,没成长过的自己真好,无知而无畏;成长后的自己,也好,我知道了什么才真正属于自己。
小伙伴们问我,远方是什么?
我说,是一个梦想。
它问,你去过吗?
我说,我去过。
它问,什么时候?
我说,我想过流浪的时候。
它问,什么是流浪。
我说,你我的生命就是一次超越空间和时间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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