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亮的眼里,杜甫是一个缺乏情调的人。他不像李白那样对月亮多情,写月亮的诗有四百多首,对月亮的称呼多达五百种,被称为“明月肺肠”。也不像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等大诗人,见了月亮就动心,浅吟低唱,以至咏月佳作叠出;甚至不像王维,佛眼看月亮,也能禅意连绵。所以月亮和杜甫很生分,偶尔相遇,打个照面,匆匆而过。
月亮很怕见到杜甫,怕见到他瘦弱且踽踽独行的身影,更怕见到他饱经沧桑,永远苦瓜一样打皱的脸。可防不胜防啊,月亮躲着躲着,一不小心,又被杜甫撞见,且将月亮捉进他的诗行。
那是一个多事之秋,边塞能消停几日,就有些不正常了。忽然大漠里传来胡笳之声,月亮紧张地探出头,刚一眼,就被杜甫看见,一句“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月亮便在他的《后出塞》诗中定格。寂寥长夜,悲壮胡笳,凄惨景象,月亮不忍多看,深怕见到杜甫眼窝里两眶热泪,一转身钻进了云层。
杜甫一生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岁月都在漂泊,都在流浪。有时他奔走在郊野,有时他露宿在江边,他的目光在人世间游离,在苍生的苦难里穿梭,偶尔投眸天穹。这便让月亮很为难,怕见到心酸的诗人,总想躲一躲、避一避,可天空的云不是太少,就是太薄,藏不住身子,也遮不住脸庞。虽然就那么几回,月亮还是伤心了几回,泪眼婆娑了几回。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这算是杜甫对月亮的寒暄吧。月亮看见杜甫正携带着家眷,从白水县往北,经彭衙奔同家洼,一路逃难,落魄之景,惨不忍睹。月亮没有打搅,也没有多话,一任诗人抱着因饥饿而啼哭不已的女儿,夹杂在逃难人流中。这样的景况还有几次,那是在杜甫的晚年。诗人得到朋友的接济,在成都浣花溪畔筑草堂定居,刚安逸了一段时日,又因友人病逝而化为泡影。杜甫想自己一大把年纪,又体弱多病,这把老骨头不能抛在异地他乡,便动了回归故里的念头,于是乘船沿江东下。
沿路荒无人烟,日暮时只好露宿岸边。此时春夜寂静,气温回升,满野虫歌蛙鸣,空气中也发酵着水气和花香。月亮心情很好,便爬过山头,拂去淡云,打眼江畔。不料杜甫未眠,正站在船头,他的目光从汹涌的江水里将月亮捞进《旅夜书怀》,“月涌大江流”,淡淡一吟,月亮已揣透诗人的心思。月亮无语,月亮心疼,可无能为力,只好以凄冷的眼神,将诗人“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身影,藏进记忆。
诗人流落到潭州,他离故乡更近了,离大期之年也更近了。当秋风吹拂、落日在山,诗人这匹老马,忽然有了“心犹壮、病欲苏”的感觉。可月亮知道,他一生的抱负即将成空。“永夜月同孤”,这是诗人对月亮说的最掏心窝子的一句话,像谶语,又像遗言。
有人说,流浪是人生永恒的主题。这里面有无数的精彩和神奇,可对杜甫而言,是不尽的苦难,是他生命黯然悲惨的终结。月亮深知这一点,怕触痛自己的伤感,所以月亮扭头,把注意投进了思念。
沉浸在思念中的杜甫,是友爱的,也是温情的。这一点,月亮可以作证。当年杜甫漫游齐鲁时,与高适、李白相遇,三人白天饮酒谈诗,夜晚同床共眠,结下了深厚友谊。之后,他不止一次梦见李白,梦醒时,落月之光洒满屋梁,李白的模样恍若眼前。看到此景,月亮一阵激动。一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日思夜梦另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男人,若放在今天,颇有些荒唐滑稽,说不定会让人齿冷。可这不是杜撰,不是传言,所以月亮很感动。
杜甫念念不忘故乡,其实那时那地,故乡对他而言,早已是一个空头概念。可他心里仍装着故乡,装着国家,装着黎民。他从心头捧出最诚挚的诗句献给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一刻,凉气初发,夜露沾衣,诗人伫立屋外,翘首望月,对着故乡的方向,悄然哦吟。那一刻,诗人深情地望着皎月,皎月也深情俯视着诗人,这经典的时刻,被诗人的诗句记载,也被月亮摄进她明澈的镜头。
杜甫偶尔也儿女情长,思念妻儿。那年他历经奔波,从奉先到白水,再将家眷安置在鄜州。六月唐玄宗出京西逃,七月唐肃宗在灵武即位,八月诗人投奔灵武,不想为叛军所俘,被押解到长安。兵荒马乱,一家人两地分居,生死未卜,自己又身陷贼营,不能为国赴难。他慨叹乱世,希冀太平,对着月亮思念妻儿。那年他45岁,人到中年,早已历经困居、动乱,而“到处潜悲辛”,可他心头仍萦绕着对妻儿的真情。“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听到这儿,月亮笑了一下,因为她第一次看到这位沧桑老男人温存的一面,可爱的一面。
是夜,杜甫是唐代最真情的诗人,也是唐代最儿女情长的男人。月亮默默记下这一夜,只是许多人记忆里,早翻不出这一夜,即使翻到了,心中异想泛滥,也将这一落伍的情感冲得杳杳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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