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一二十二岁那年,一个春花烂漫的日子,他深爱的姑娘告诉他,她爱上了别人。望着姑娘渐渐走远的身影,尘一痛苦地说不出话来。前天在他眼里还充满生机的山坡仿佛布满了荆棘,走在山路上,他甚至担心草丛里隐藏着毒蛇。天空飘过的白云在他看来也像一个个轻浮的女人;以前,尘一是多么喜欢有月亮的夜晚,他觉得姑娘的目光像月色一样温柔恬静,他会在月光下写一些朦朦胧胧的诗。可是现在,他怕月亮出来,月亮像姑娘冰冷的目光一样让他心灵颤抖。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尘一独自出门,他认为没有人会看见他的痛苦,没有人会嘲笑他无能。他恍恍惚惚向他们牵手走过许多遍的那条山路走去。山无名,在山顶的松林中,有一小庙,庙里有个叫慧真的老和尚,不知何年何月来到这里。有一次上山时,尘一在半道碰上过他。
山林里静极了。尘一想,就这么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死亡?一想起这个可怕的字眼,尘一浑身颤栗。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有个幽灵跟在身后。尘一不由得想起山上的老和尚,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他怕过吗?
尘一到时,庙里无人,昏暗的油灯下,只有一杯茶搁在老和尚坐过的地方,茶杯上冒着缕缕热气。尘一走得口干舌燥,立即端起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顿感神清气爽,一股清凉之气正从心底升腾而起,并迅速向全身扩散。心里镇静了许多,尘一就坐在老和尚坐过的蒲草垫上等待,他相信老和尚就在附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不见老和尚的影子。不过,尘一心里亮堂了许多,也许是那杯茶的作用。两个时辰过去了,仍然不见老和尚的影子。尘一闭上眼睛小寐,这是他失恋以来第一次感觉困极了。尘一安静地睡着了。
尘埃之重!
迷迷糊糊中,尘一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他睁开眼时,慧真和尚正坐在身边,向他的茶杯里续水。望着老和尚平静的面庞,他不由得张开嘴,向一个陌生人说起自己的苦恼。他说,他甚至想结束生命,离开世俗生活。
尘埃之重!慧真轻轻地说,世俗本无罪,皆是人以有罪之心度之。生命是上天赐给人最宝贵的礼物,结束生命那是要拂逆上天的意志,灵魂会受到惩罚的,以后,不要轻易说这样的话。
第二天,迎着东升的旭日,踩着晶亮的露珠,尘一下山了。他觉得心间重新生长了希望,尽管他还不知道这希望是什么,但老和尚的话给了他勇气。他要活下去,要让那个背弃他的姑娘后悔。
三十岁那年,尘一再次去山上找老和尚。
这十年里,另一个姑娘爱上了尘一并做了他的妻子,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工作努力,很得上司器重,每三年就升一个台阶,他已经不再恨那个离他而去的姑娘,有时候他甚至想,如果不是她当时刺激他,他是不是能在工作上这么投入?可就在最近一次职务调整时,以前各方面都比不上他的苏三竟然成了办公室主任,他这个副主任却落了空。他想不通是那一条路没有走通。更让他觉得窝火的是,今后要在苏三的手底下干事。苏三本事不行,做人太阴,说话绵里藏针,让人不可捉摸。屈在苏三手底下,他还有希望吗?尘一越想心情越差。苏三上任后,他勉强支撑了一个月,就请了长假。可一个大男人窝在家里仍然闷得慌。于是,一天早晨,他一个人悄悄地向山上走去。这十年来,他忙于事务,很少上过山,也不知老和尚慧真是不是还在小庙里。
在小庙门口,尘一与挑着担子的老和尚相遇。十年了,老和尚模样依旧,鹤发童颜,目光清俊。尘一接过老和尚手里的担子,他看清担子的一头挑着一撮叶子,另一头挑着一个竹筒,筒里有少许清水。你为什么不挑一担水?尘一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老和尚。
做茶的叶子须清晨采!老和尚说,只有让露水洗净叶子上的尘埃,做出的茶才会清香扑鼻。至于竹筒里的水,不用说是露水了。露水乃地气精华,若采集起来,藏于窖中,三年后取出泡茶用,此茶必洗去尘埃之重。
听到这里,尘一恍然大悟,喝完老和尚递上来的清茶,尘一起身告辞。世俗中有他的父母,妻子,儿子,他们还需要他。
又十年,尘一再次上山。他在正科的位上已经干了三年,这次有机会提成副县,官场里的潜规则,没有十万元,副县是拿不下来的。可是,对一个工薪阶层的人来说,十万元等于他十年的收入。父母至今仍然住在乡下的土房里;姐夫上个月查出得了肝癌,他不能袖手旁观;小倩想买一套房子,他不能昧着良心坐视不管。结婚多年,他们的婚姻也进入了瓶颈期,妻子白天忙于工作、家务,下班后就急着去跳健身舞,孩子一放学就找自己的同学去玩,他常常喝得醉熏熏地和一群人翻金花、打麻将。许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偶尔清醒时又觉得自己像个多余人。小倩正是在这个时期撞进他视野的。他帮她找了份工作,她就心甘情愿做了他的专职情人……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尘一不知这钱花在啥地方才合算,才能让他心安理得。尘一决定向老和尚请教。
秋天的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五彩的光,树丛里偶尔会掠过一只野兔,山上面的天蓝得能拧出水份来,然而,尘一无暇欣赏这些。时间不允许他停留,他必须赶紧做出定夺,否则,就会错过这次竞争副县的机会,姐夫的病耽搁不得,没有房子,小倩也可能投进别人的怀抱……
老和尚慧真正在小庙前的空地上练功,他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对尘一的脚步声置若辋闻。尘一不好意思打扰他,只好坐下等待。尘一想喝茶,可面前只有一个空茶杯。大约一个时辰过去了,老和尚才睁开眼睛,尘一忙站起来打招呼。老和尚摆摆手,说,喝茶。
尘一提起茶壶,壶是空的。尘一望着老和尚,想知道水在哪儿。老和尚挑起担子向山下走去。尘一也跟了来,他边走边说,他知道老和尚是高人,他有一事相求……
尘埃之重。没等他说完,老和尚就打断了他的话。
尘一还想继续说下去,可老和尚再次重复了那句“尘埃之重。”就径直向山后走去。
尘一在陡峭的山路上走得气喘吁吁,老和尚却健步如飞,早已把他甩到了后面。转过山头,一片密林挡住了去路,早已不见老和尚的影子了。尘一只好转身往回走。
又十年。尘一梦见那山,那庙和庙里的老和尚。时间真快啊,应该上山去看看了。此时,尘一的两鬓已经染霜。十年前,尘一如愿以偿升了副县,为此,他欠了一屁股债,但亲人们没有一个埋怨他,妻子似乎比先前更温柔了;小倩搂着他的脖子说,傻瓜,只要升了副县,还愁买不到房子——的确,他管的是旧城改造,不想拆旧房的,想承包工程的,想买地皮的……各种各样的鞋子踏上他家的地板。权力真是个好东西!三年后,尘一在城里有了两套房子,还在山里买了一套别墅,只可惜父母没有来得及住就先后撒手人寰。尘一的头发梳得油光,皮鞋擦得锃亮,成了女人们背后啧啧称道的精品男人。除了小倩,还有小凤、小萍、小霞……尘一像换衣服一样换女人,尘一周围的男人都这样做,尘一怕落伍;尘一知道,女人把身体给他的时候一定是盯着他头上的纱帽和包里的钱,市场经济,公平交易,尘一做得心安理得。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尘一想,他无论有几个女人,都不曾冷落过小倩,他甚至说服她嫁了个公务员,可小倩还是出卖了他。四十八岁那年,尘一被捕。那时,尘一突然觉得“尘埃之重”有时重如千钧。从狱中出来,尘一一无所有,腰弯了,背驼了,心里也轻松了。他想,该到山上会会老和尚了。
尘一是在半山腰碰上老和尚慧真的,他仍然挑着担子,健步如飞,担子一头是新采的叶子,一头是盛水的竹筒。今天会有茶喝的。尘一想,他至今怀念二十多年前在慧真那儿喝过的那杯茶。慧真走得很快,尘一必须紧紧跟着。
转过一丛竹林就是小庙,庙已重修了。尘一记得还是他当副县长时投资重修的。红檐碧瓦,雕梁画栋,依然清晰,只是上面落了些尘埃而已,一恍就五六年过去了。站在庙前,尘一长长地吁了口气。庙门口一个驼背和尚正在扫地。尘一记得那次小庙重修后,招来四个和尚,驼背的叫扫尘,跛脚的叫清风,那个眉清目秀的与他同名,叫纯一,那个说话口吃的叫慧能。尘一拉住扫尘的手问,师傅呢?扫尘说,师傅在。但尘一没有见到师傅的影子,他继续往里走,清风正踮着脚擦门上的尘埃。敢情他们是在卫生大扫除呢,尘一想。他问,师傅呢,清风说,师傅在。尘一站定,左看右看,仍然不见师傅慧真的影子。却见纯一挑着担子从后山上来,他盯着纯一的脸问,师傅呢,纯一说,师傅在。尘一只好继续往里走。大殿门里,一个和尚正在沏茶,极像慧真大师的背影,尘一喊了声“师傅——”快步走上前去。那和尚抬头,道声阿弥陀佛,尘一看到,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不像慧真,而是慧能。
整整一个下午,尘一没有见到大师,他决定住在山上等待。油灯下,慧能告诉他,师傅早在六年前,也就是庙修好的第二年就已圆寂。临终前,他写下一封信,说是施主有一天会来找他。
尘一接过那方发黄的纸片,轻轻展开,只见其中是两首诗:
其一为:镜花水月尘中梦,碌碌群蚁正偷生。重重花事重重发,清风过处一点尘。
其二为:
扫尘见明镜,清风催花发。纯一持茶性,慧眼方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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