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雨总是突然地落,绵绵无止境。
我在教室里望外面的天,漫天漫地的雨,远远近近地覆在眼里,覆在心上。那条通向学校的小土路,一定又是泥泞不堪了罢?我在想,放学时怎么回家。
教室门口,陆陆续续聚集了一些人,等着接他们的孩子回家。
我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走。我是做过这样的梦的,梦见父亲也来接我,穿着挺括的中山装(那是他出客时穿的衣裳),擎着油纸伞,在这样的下雨天。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教室窗前,灰蒙蒙的天空也会变亮。穷孩子有什么可显摆的呢?除了爱。
然而,没有,父亲从未出现在窗前。那时,他与母亲关系有些僵,常年不在家。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工程队,和一帮民工一起挑河。
我脱下布鞋,孤零零的一个人,赤着脚冒雨回家。脚底的冰凉,在经年之后回忆起来,依然钻心入骨。
父亲不得志,在他年少的时候。他算得上英俊少年郎,成绩好得全校闻名,又吹拉弹唱,以为定有好前程,却因家庭成分不好,所有的憧憬,都落了空。父亲被迫返回乡下,在他16岁那年。
有过相爱的女子,那女子在方格子纸上,用铅笔一字一字写下:我喜欢你。好多年后,发黄的笔记本里,夹着这张发黄的纸片。
父亲对此,缄口不提。
与母亲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包办。那时,父亲已23岁,在当时的农村,这个年龄,已很尴尬。家穷,又加上成分不好,女孩子们总是望而却步。
长相平平的母亲,愿意嫁给父亲。愿意嫁的理由只有一个,父亲识字。祖父祖母自是欢天喜地,不顾父亲的反抗,强行地让父亲娶了母亲。婚后不久,母亲有了我。而父亲亦开始了他的漂泊生涯,有家不归。
雪落得最密的那年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
父亲跟了一帮人去南方,做生意。他们滞留在无锡,等那边的信到,信一到,人就走远了。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人烧得迷糊,一个劲地叫爸爸。母亲求人捎了口信去,让父亲快回家。
父亲没有回。
离家30里外的集镇上,才有医院。瘦弱的母亲背起我,在雪地里艰难跋涉。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带着哭腔不时回头叫我,小蕊、小蕊,你千万不要吓妈妈啊。
漫天的大雪,把母亲和我塑成一大一小两个雪人。我竭尽全力答应着母亲,妈妈,小蕊在呢。我小小的心里,充满末世的悲凉。
医院里,点着酒精灯暖手的医生,看到我们两个雪人,大惊失色。他们说我患的是急性肺炎,若再晚一天,可能就没治了。
我退烧后,父亲才回来。母亲不给他开门。他叩着纸窗,轻轻叫我的名字,小蕊、小蕊。
他的声音里,有我渴盼的温暖,一声一声,像翩跹的蜻蜓,落在我的心上。那个夏日黄昏,我3岁,或4岁。父亲抱我坐到田埂上,拨弄着我的头发,笑望着我叫,小蕊、小蕊。蜻蜓在低空中飞着。父亲给我捉一只,放我小手心里,我很快乐。夕照的金粉,铺得漫山遍野……
母亲望着窗户流泪,我看看母亲,再看看窗户,到底忍住了,没有回应他。
父亲在窗外,停留了很久很久。当他的脚步声迟缓而滞重地离开时,我开门出去,发现窗口放着两只橘,通体黄灿灿。
我读初中时,父亲结束了他的漂泊生涯,回了家。
从小的疏远,让我对他一直亲近不起来。我不肯叫他爸,即使要说话,也是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喊他一声“哎”。“哎,吃饭了。”“哎,老师让签字。”我这样叫。
我也一直替母亲委屈着,这么多年,母亲一人支撑着一个家,任劳任怨,却没得到他半点疼爱。母亲却是心满意足的。
母亲在我面前替父亲说好话。母亲说起那年那场大雪,父亲原是准备坐轮船去上海的,却得到我患病的口信,他连夜往家赶。路上用他最钟爱的口琴,换了两只橘带给我。大雪漫天,没有可搭乘的车辆,他就一路跑着。过了江,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装煤的卡车,求了人家司机,才得允他坐到车后的煤炭上……
你爸是爱你的呀,母亲这样总结。
可我心里却一直有个结,为什么那么多年,他不归家?这个结让我对父亲充满莫名的怨恨。
父亲试图化解这怨恨,他吹笛子给我听,跟我讲他上学时的趣事儿。有事没事,他爱搬张小凳子,坐我旁边,看我做作业。还不时地夸,小蕊,你写的字真不错。一次,我在做作业,额前的一绺发,掉下来遮住眉,父亲很自然地伸手替我捋。当他碰到我的额时,他手指的清凉便像小虫似的,在我的心尖上游。我本能地挥手挡开,惊叫一声,你做什么
父亲的手,吓得缩回去,他愣愣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很沉很沉,像望不到头的星空。
从此,我们不再有亲昵。
父亲很客气地叫我秦晨蕊,隔着几米远的距离。
我青春恋爱时,一向温良的母亲,却反对得很厉害。因为我恋爱的对象,是个军人,千里之遥,我们让相思,穿透无数的山。
母亲却不能接受这样的爱。母亲说,你是要妈妈,还是要那个人,你只能选一个。
我要母亲,也要那个人。
月夜如洗父亲在月下问我,秦晨蕊,你真的喜欢那个人
我答,是。
父亲沉默良久,轻轻叹口气,说,真的喜欢一个人,就要好好待他。你妈也是好意,怕你将来结婚了,两地分居,过日子受苦。
我没有回话。我终于明白了母亲,那些年她一人带着我,是如何把痛苦深埋于心,不与外人说。
不知那晚父亲对母亲说了什么,母亲的态度变了,我最终,嫁了我喜欢的人。但我与父亲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亲近。
母亲中风,很突然地。
具体的情形,被父亲讲述得充满乐趣,父亲说,你妈在烧火做饭时,就赖在凳子上不起来了。
母亲的脾气变得空前烦躁,她扔了手边能扔的东西后,号啕大哭。父亲捡了被母亲扔掉的东西,重又递到母亲手边,他轻柔地唤着母亲的名字,素芬。
来,咱们再来扔,咱们手劲儿大着呢,父亲说。他像哄小孩子似的,渐渐哄得母亲安静下来。有他相伴,母亲慢慢接受了半身不遂的事实,变得开朗。
我去看母亲。父亲正在锅上煨一锅汤,他轻轻对我“嘘”了声,说,你妈刚刚睡着了。父亲领我去菜园,看他种的瓜果蔬菜,其时,丝瓜花黄瓜花开得灿烂,梨树也挂果了。青皮的香瓜,一个挨一个地结在藤上……
秦晨蕊,你不要担心没有新鲜的瓜果蔬菜吃,你妈不能种了,我还能种,等你回家吃。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父亲对我说。你也不要担心你妈,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初夏的风,吹得温柔。那些雨天的记忆、雪天的记忆,在岁月底处,如云雾中隐约着的山峰。想那些年的父亲,心里的疼痛,是无人知悉的罢?无论曾经是爱还是不爱,如今,他和母亲,已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对。他也早已不复当年的俊朗,身上镀上另一层慈祥的光芒,让人看着柔软。
我在他身后轻轻唤了声,爸。父亲惊诧地回头,看着我,眼里渐渐漫上水雾。我迎着那水雾,说,爸,叫我小蕊,好吗
多年前的黄昏重现眼前:父亲抱我坐在膝上,拨弄着我的头发,唤我,小蕊、小蕊。我的心上,有蜻蜓舞翩跹。夕照的金粉,铺得漫山遍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