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忘记那年的冬月,风很大,透过破了的窗棂嗖嗖地吹。我租住的两间瓦房阴暗潮湿,地面经风吹后现出一层白色的絮状,盐碱地就是这么有诗意。我躺在产床上,很是虚弱,不久就被那窗户风吹起了高烧。然而令我不能承受的,却是二哥生病的消息。二哥是司机,常年在外奔波,烟抽得很厉害。他牙龈常常出血,抽一口烟,吐一口血,医生怀疑是败血病。二嫂说起时,眼里汪着泪,我听后几欲昏厥。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药书,找治疗败血症的处方。我翻着药书,想着那个冬天,飘着雪花的日子,二哥将我送出村,那天我出嫁,穿着大红的棉袄。我坐进冒着大雪前来迎我的吉普车里,隔着模糊的后窗朝村子回望。二哥站在村口不住地朝我挥手,他高大的身影,在那一刻忽然打湿了我的眼睛。
我在二哥的病里熬过一段难过的时光。他太累了,他说他开的那辆车的刹车制动常常莫明其妙地失灵,有几次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我劝他放弃那辆车,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呢?他听了我的劝说,在家静心调养,不久病就好了。说起病好的原因,他将这功劳归结于我,说我寻的药方灵验。其实那药很普通,就是我儿时在乡间沟渠边打猪草时常割的鱼腥草。二哥说他最讨厌的就是鱼腥草的腥味,如今喝起来,那腥味儿却又奇怪地消失了,说明这药就是医他这病的。
我三个哥哥中,小时候就数大哥瘦弱。他那时总烂眼睛,白白净净的脸总被水汪汪的红眼睛点缀,看起来给人一种痛不欲生的样子,为此他很少干农活。好在大嫂贤惠且精明,不但将大哥照料得周到,将自家的养鸡场也打理得红红火火。大哥近五十岁时忽地胖了起来,一扫当初的病态。都说长兄如父,大哥平时很少说话,但喝两杯酒后却易动感情,他当然不能忘记当初一起经过的苦难,还有他身为长子肩负的责任。他守在百余里外的老家,最牵挂的是小哥。小哥运气一直不好,起初在社会上混,打架斗殴然后就是去坐牢。他坐牢期间我们都还贫困,但第一件事就是攒足了钱去探监。小哥出狱后大家凑钱帮他置了米机房,起初他还挺踏实,后来经不住米机房呛人的空气,一气之下将机器卖掉,进城开饭馆。他运气就是那么不济,刚开了几个月饭馆,就碰上了拆迁,再加他本人又不善经营,看看没什么好前景,不得不拉着杂七杂八的家什回家。我抱怨他当初不听我的话,我曾投资让他养兔,眼见兔场都上了规模,他却将兔子全部杀掉。而小嫂因吃多了兔肉生下一个长着兔唇的孩子,最终不得不放弃。小嫂伤透了心,负气外出打工,这时我闻知小哥患了糖尿病。
母亲当初是得的尿毒症去世的。小哥的病对我来说不缔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当初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医治无望离我而去,而小哥仅比我大三岁。二哥眼巴巴望着我:再寻寻看有什么方子,说不定管用……听说水芹菜泡糖水能医糖尿病,小哥却不以为然,不喝水芹菜熬的汁水,他说母亲当初就喝了许多药水,一样不济。他依然抽他的烟,吃他爱吃的肉,喝他爱喝的酒。不久他又开始咳嗽,去医院检查只说肺里有阴影,无大碍的。直到咳出血来,再去检查,已是严重的结核病了。
春节的时候我们兄妹聚在一起。我们喝着酒,拉着家长。大哥与往常一样,几杯酒下肚就开始激动。说起往事,他说起那年的暴雨。那年的大水,冲走了我家三头肥猪。我们四处寻找,看见淮河里漂下许多的木头和死鸡烂狗,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岸边看人们忙乱地打捞。那阵子城里的小摊很是忙活,被水泡过的卫生纸晒干后就像干菜叶子,依然被小贩子吆喝着叫卖。我们在街巷子里走着看着,中午的时候才回家。我记得母亲植在泥坯墙下的丝瓜秧长得很是繁茂,结着小棒槌样的丝瓜,两只母鸡从鸡窝里咯咯嗒嗒钻出,我急忙去收那还带着温热的鸡蛋……
难得的相聚,我们兄妹说着往事,喝了很多酒。我们都不忍心提小哥的病,然而目光里却又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关注。我望着被生计与病魔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哥,鼻子不由一阵酸楚。小哥说他就这样了,有看相的说,他这辈子不好发达,生就败家的命。大哥瞪了小哥一眼:说什么呢,有大哥吃的,我就绝不会看着你们挨饿!是呀,大哥不少帮我们,而我这许多年,付出的又有多少呢?如今就数小哥贫困,我能给他的,就是我猪场的猪仔,还有那半旧不新的摩托车……如今我还能帮他什么?他身上的病,除了鱼腥草或锦灯笼,我怕再寻不出更好的能医治他疾病的药方了!
微熏之中,望着围在一起的亲人,不由潸然泪下。当然,我的兄长们还不知我也患了病,一种无法用药能够医治的疾病:厌食,抑郁,胸闷,失眠。我居住的城市,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这地方供着我的衣食住行,但我却并不留恋。我常游走于生我养我的村庄,村里的老人,一个个在接连去世,所到之处,听到的是那些还活着的人们的关切问询。在他们眼里,我是值得全村公认的骄傲:我已走进城市,而乡村还有我新置的场房……他们说我跟多年前大致没什么变化,说这话的时候,我听到话里话外流露出的羡慕,因为跟我一起长大的同龄人,脸上大多都已挂上了岁月的风霜……
我还不很老吧?我抬起头来,问我面前的兄长。他们异口同声说:傻妮子,在哥的眼里,妹永远就是长不大的孩子!我不由感叹:是呀,兄妹如手足。如断了手足,那将是切肤的疼痛!
这样想着,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搭向对面的山坡。我的母亲就长眠在那里。我知道不定哪一天,母亲的旁边将会多出一座新坟,甚至几座。但我更明白,母亲的旁边不管有谁,但不会有我。我将要被埋葬的地方,就是那个大雪天我与哥哥别过,而前来迎我的人家,那里的七尺见长四尺见宽的地方,将是我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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