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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代销点的记忆

时间:2009-06-23 10:12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刘志铁 点击:
  王老六状貌虽惨,其实还算体面,还有抵不住王老六的。这种人兜里不趁二两酒钱,就靠着盐柜,从兜里抠出几个零镚儿,用手举着,说,来点。任凭人家给多少,就着酒提子,当场喝。喝一口,咂咂嘴。伸手到盐柜里捏一粒细盐,用舌尖舔进去,再咂咂嘴,很香甜的样子。

 

代销点其实就是一个小商店。但那时不叫商店,叫代销点,隶属于邻村一个较大的公销社。代销点在村子中央,和小学校隔着一道墙。一拉溜五间房,它占了三间,另两间是药社。中间一堵泥墙,里面是一个有炕的套间,是夜里打更住的,外面的两间才是卖货的地方。房子是那种老椽出头的石头房,纸窗户。窗户外罩着用八号线拧成的铁丝网,用来防盗。门是对开的木头门,两扇各嵌着一个铁鼻子,很粗,是村里的铁匠用钢筋打制的。关门时,用一根一头带钩的大铁棍一穿,再上一把半斤重的大锁,很结实。
 
 
代销点虽小,货物还算齐全,老百姓开门过日子所必须的油盐酱醋什么的,都有。东边的横头打一节水泥柜,装盐,叫盐柜。样子有点像小城镇道边上砖砌的垃圾箱。盐是大粒的粗盐,黑不溜黢的。讲究的人家,买回盐后,过一遍水,带泥底子的水饮牲口,也不算白瞎。不讲究的,就直接进了菜锅,倒也没吃出牙碜。盐柜旁边立一口酒瓮。尖底,阔肚,小口。墙上挂着两个酒提子,一个是半斤的,另一个是二两的。半斤装的酒提子底上横撑着一根秫秸杆,占了一些有效空间。这是代销点的人耍滑头,想赚一点回头罢了。
 
酒瓮里装的很少是粮食酒,大多是薯酒,发苦,涩巴。平常日子,村里人打酒喝的少。经常打酒的是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头儿。也不多打,顶多半斤。年轻一点的就是王老六。王老六四十来岁,媳妇是哑巴,不生养,没留下儿女。王老六打酒从来不用瓶,直接拿个酒壶。底粗脖细如圆椎状,正好盛二两。二两装的一酒提子恰好到细脖那。王老六伸着脖子看看,讪讪地笑着,说,再来点,整满得了。人家不给,说,操,给你整满,我这掉库了,咋整?王老六说,别恁着,就一口的事儿。王老六的乞求有一半能够如愿。王老六小心翼翼地接过壶,缩着脖,唏溜一口,呲牙一笑,说,你看,就一口的事儿。
 
王老六状貌虽惨,其实还算体面,还有抵不住王老六的。这种人兜里不趁二两酒钱,就靠着盐柜,从兜里抠出几个零镚儿,用手举着,说,来点。任凭人家给多少,就着酒提子,当场喝。喝一口,咂咂嘴。伸手到盐柜里捏一粒细盐,用舌尖舔进去,再咂咂嘴,很香甜的样子。
 
盐柜里面立着一面货架子,上面摆着香烟。香烟最好的是“大生产”,红盒,画着两个戴前进帽的人手持钢钎捅咕炼铁炉的图像。五毛一盒,一般人抽不起。其余大多是“辽河”或“红大刀”,都是毛八分钱一盒。
 
代销点不仅卖,也收。收的是鸡蛋,蘑菇,药材,还有盖房搭屋用的椽子。蘑菇和山药都有季节性,每年上了秋才收。平时能够换钱的就是鸡蛋。家家的鸡蛋都是女人把持着,多少只鸡,每天下多少只蛋,都有数,男人一般捞不着边。但男人有男人的法子。打柴的时候,把能做椽子的材料偷偷藏在柴火垛里,用得着的时候,抻一根出来,就能换钱花。实在没有,就满柴火垛扒拉。扒拉着一根直溜点的,用斧子齐齐头儿,也能赖赖叽叽地换个毛把的。椽子分七尺和五尺两种,其价值大抵与一盒“红大刀”或“辽河”相当。常有男人倒拖拉着一根椽子来代销点换烟抽,嘴里还自嘲似的叨咕着:穷没招,卖根椽子抽红大刀。或者是:穷没辙,卖根椽子抽辽河。
 
代销点也卖布。以蓝色和黑色的斜纹布居多,也有平纹的花布,都是一卷一卷的竖戳在木头架子上。平时买布的人很少,花插着有女人一尺二尺地买来糊鞋面,只有过年时才能十尺八尺地买。因此,平常日子,摆着布料的那一头总是很冷清。
 
村里人把代销点的售货员叫“住公销社的”。住公销社的都贼牛性,和人说话,不是死样白搭的没大气,就是高声大嗓的像骂人。也难怪,代销点不像现在的超市这么多,脚踢脚绊的到处都是。一个村就一个,人家不但吃“皇粮”,还掌控着全村老少爷们的购销大权,搁谁都得牛性。
 
村里住公销社的姓白,人称小白子。比他大的人这么叫,比他小的也这么叫。小白子虽然也牛性,但不介意别人这样称呼他,谁叫都答应。似乎这不是对他的简称,而是他的“字”或“号”了,就像刘备之为“玄德公”似的。小白子出身行伍,复员后就被安排到了邻村的公销社。哪一年不知道,反正那年的复员兵都安排了,听说有的还进城当了工人。小白子人不坏,就是太招摇,好显摆,听说竟敢大明大摆地白吃公销社的面包,还听说,越是有年轻的姑娘媳妇在,越来劲,显他能耐。经理看不惯,把这事反映给总社,就被整到村代销点来了。
 
小白子好显摆是真的,我曾亲眼看他明着大摆地从汽水箱里抽出一瓶汽水,嘭的一声打开,当着不少人的面喝。不紧不慢地喝,咕咚一口,咕咚又一口。中间还打了几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响亮的饱嗝。边喝边摆划:这东西忒杀口……越杀口越好,新鲜,时间长了,就差着……它为啥解渴?就是打饱嗝,把肚子里的热气都带出来了。“咕——”一个长饱嗝之后,又说,这家伙的,肚子里瓦凉瓦凉的……
 
当时,我和弟弟都在场。我们都没喝过汽水,不知道咋个杀口法,更不知道它咋就涮涮往上冒白沫,像开锅了似的。想喝汽水的愿望从此萌生,且一发不可收拾。回家要钱卖汽水是不可能的,想都不用想。我和弟弟商量,决心刨药换瓶汽水喝。我们还小,我大概八九岁光景,弟弟还没上学。大山上不去,串山龙一类大药材刨不来,就去挖远志。远志这种药很常见,但不好挖。阴坡没有,专生在阳坡脸儿上。阳坡土薄,净石头,嘎巴嘎巴硬。远志根又细又长,曲哩拐弯地扎在石砟子里,挖下一根来,得费点好劲。我们先是用小铁铲挖,看效果不好,就想了个办法,在家里找根又长又粗的大钉子,用石块砸,当冲子用,挺见效。
 
刚挖下来的远志不能卖,得去其硬芯,取其软皮,洗净、晾干才行。冼净晾干的远志,细若游丝,轻如毛发,十天八天的也弄不到半两八钱的。到底折腾了多少天,我忘了,反正我们真的换来了一瓶汽水。汽水瓶形状和大小有点像现在的小磨香油的瓶。买的是水,喝完要退瓶,拿走就得多交钱。我和弟弟是在代销点门外喝的汽水,他喝第一口,接着我喝一口。旁边站着贵昌老爷。贵昌老爷七十多岁了,牙都掉光了,说话跑风。贵昌老爷瘪着嘴,乐巴滋地说,哼,这俩孩子,还真不善劲,卖药买瓶汽水喝呢,哼。我们把瓶递给他,他也喝了一口,瘪着嘴乐了,说,是好喝,这俩孩子,真不善劲。
 
我喝第二口时,墙那边就打了上课钟。我就跑去上课了。晚上,我问弟弟,那汽水,都喝了?这无疑是一句废话,但当时我的确是这么问的。弟弟说,贵昌老爷又喝了一口。我说,噢。
 
贵昌老爷喝了我们两口汽水,我倒觉得很值,因为他说了我们“不善劲”,评价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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