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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家里一直养着一盆百合，放在角落里。长长的茎的尽头，是一朵白色的忧伤的花朵，淡淡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寂寞得让人心疼。那是我最初对百合的理解。我的性格也有些像那盆百合花，内敛、羞涩，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
第一次见到郁文，那年我16岁。
他坐在我们家客厅的沙发上和父亲闲聊，我放学回家，在客厅里踟蹰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过去和他打招呼。父亲招手让我过去，说。快见过郁文叔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拘谨地站在他面前，郁文伸手在我的短发上摸了一把，转头对父亲说，我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子呢。我不敢看他那安静而又明亮的眸子，心竟然莫名地快跳了两下。逃也似的离开了客厅。回头看见郁文正对着我的背影微笑，那似曾相识的笑容像一朵花开在心间，暖暖的，让人发抖。
夜里第一次睡不着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却看到郁文微笑的样子，我吓了一跳，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之后，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医专，父亲高兴之余在饭店摆了几桌表示庆贺。郁文专门从另外一座城市赶到我的家乡为我庆贺。我心里当然很清楚，他与我父亲的私交甚好，没有父亲他自然不会特地跑到异乡，单纯地为一个只考上三流大学的黄毛丫头庆贺。
可是，不管是哪种原因，再次见到他我真的很高兴。借着薄薄的酒意盖脸，我端了杯酒去找他碰杯，我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故意摆出一副淡淡的样子说，郁文哥哥，谢谢你能来。他豪爽地笑了，说。你这孩子，喝多了，是不是高兴的啊?连你郁文叔叔都不认识了。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可是我不想叫他郁文叔叔。我转过身吐吐舌头，拍拍胸口，心中莫名地兴奋和难过起来。
过了两天，我到学校去报到，是郁文送我去的，因为他要去省城办事。
上了他的切诺基，我的心便开始放松，任由他把破吉普车在公路上开得像飞一般。望着车窗外的景物纷纷地向后闪去。我心中犹豫着，觉得这是和郁文说几句心里话的绝好时机。不知怎么，心怦怦直跳。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我鼓起勇气说，我是不是可以叫你郁文哥哥?我会把头发留长的。郁文看了我一眼，仿佛一直看到了我的心里，他说有什么分别吗?我说当然有。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那深深的明亮的眼睛有如一潭纯净的湖水，我甚至担心自己会溺水而死，我迫切需要一根救命的稻草。
二
大学生活好像比高中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同学们都在忙着谈恋爱，只有我例外。系里的男生追我，我爱搭不理的，于是，很多男生纷纷倒戈，好在我并不计较这些，只有一个叫许健的男生待我如初。
有一天，同宿舍的一个女生来自习室喊我，说你叔叔来看你了，正在门口等着呢。我马上猜到是郁文，心立时慌乱起来。可是许健非要跟我一起去，我瞪他一眼，他也不恼，嬉皮笑脸地说，凶什么凶?不就是和你一起去见见你叔叔吗!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
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都文和他的破车都停在那里，我的心不由得一阵狂喜。郁文说，我到省城来办事，顺便来看看你。
他的目光渐渐地落在了我身后许健的脸上，没办法，我只得把许健拉过来介绍说，这是我同学。都文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那种笑在此刻的我看来，分明有一种暧昧不清的意味，可是我又无从解释，心中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郁文带给我一大堆好吃的，还有一个应急用的医药盒。看着他身上些微的尘土和一丝淡淡的倦意，我的心不由得痛了一下。我说。这些东西不用你给我准备，校医室里什么药都有。他说，我当然知道，我怕你急等着用的时候不方便。
郁文带我到学校对面的一家快餐店里吃东西，许健像个尾巴似的跟着，我恨不能一拳把他打到南极去，可是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都文脸上的笑容疲惫不堪，仿佛刚结束一场红尘倦旅。那时我只当他是累的，因为从他所在的城市开车到我这里，要十五个小时。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连续开十五个小时的车到学校来，只是为给我送一个医药盒，可当时我却以为他是顺路。
不久之后，我又一次见到了郁文。
因为父亲患肝癌去世了，郁文来接我回家奔丧。坐在车里，心中的哀伤几乎把我淹没了，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我开始怀疑我对父亲的爱是不是足够多，起码没有父亲爱我那么多。
不知什么时候，郁文把车靠路边停了下来。他把我揽在怀里，轻轻地说。楚楚，你失去了父亲，我失去了挚友。我和你一样难过，你哭出来吧，会好过一些的。我听到他的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好听，仿佛一丝柔柔的风，温暖地撞击着我心灵深处某一根最柔软的弦。我哭得肝肠寸断，朝着公路的尽头大喊，爸爸、爸爸……我回过头看郁文，他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与我默默相望。
我的眼泪宣告了我对父亲的爱，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表达方式。
那一次是郁文唯一的一次抱我。
三
父亲临终时把我托付给了郁文。我常想，如果没有父亲的遗言，郁文会不会照顾我呢
毕业时，我放弃了留在省城的机会，义无反顾地去了郁文所在的城市。我对许健说。你还是明智一些，我是不会喜欢你的。许健笑了，体不喜欢我是你的事，我喜欢你是我的事。平心而论，许健并不令我讨厌，可是我却爱不上他。
我打电话约郁文在极地酒吧见面。因为是早晨，酒吧里没有什么人，我坐在一个临窗的位子上，要了一杯杜松子酒，慢慢地喝着，听音乐在寂寞中缓缓地流淌。
窗外的树影里走来一个男人，微微地胖了些，穿一件范思哲的衬衫，头发打理得很整齐，只是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凌厉，被一丝安静和温厚所代替。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可是心中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思念。
我像梦呓一般轻轻地说，文，我的头发长长了，我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郁文有些艰难地说。我有爱过你，可那是不一样的，是亲情般的爱。我是在替你父亲爱你，你懂吗?郁文喝了很多酒，口齿不清地说，别傻了，我比你大整整十二岁，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孩子。
我执拗地说不懂。我端着酒杯在郁文面前比划着。你看我这身材不够成熟吗?不够当一个女人吗?全然不顾郁文的难堪。他叹息道，其实许健比我更适合你，将来你就会懂得的。我用手臂圈住郁文的手臂。闻着都文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有些迷惑，我眯起微醉的眼睛对郁文说，我让你娶我，你把我拿去吧!眼泪湿湿地流进了嘴里。
郁文难过地别过头去，良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他指着吧台前一个年轻的女子对我说，帮我看看如何?尽管他的话说得隐晦，我仍然明白他隐喻其中的意思。
我这才留意到那个女子，很年轻，比我大一些的样子，高挑的身材，穿宝姿时装，看上去和郁文很般配。
郁文向那个女子招手，女人便款款走来，眼波流动，烟视媚行，都文说，她是莲娜。莲娜的纤纤玉手与我轻轻一握，你好
我不得不承认，莲娜是一个美得有品味的女人，而我不过是一只丑小鸭。我甩开莲娜的手，慌张地夺路而逃。
四
一天，忽然收到了郁文的喜贴，他要结婚了。看到喜帖红红的颜色我便哭了，泪水浸湿了喜帖上的字。我从没有想过郁文会结婚，有一天会成为别的女人的男人。哭得天昏地暗却没忘记给郁文打电话，拿听筒的手，不听话地抖动起来。电话里传来郁文好听的声音，我便又哭得稀里哗啦。都文在彼端不说话，一直听着我哭，他对我，好到有些纵容。我说，狠心的郁文，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放下话筒我才想到自己说得有多冒昧。忙忙地掩住口，从前郁文并没有一分的表示，我却如此口不择言，幼稚而又愚蠢。
有如一片憔悴树叶的我跑去找郁文，郁文带我去极地酒吧喝酒，戏称这是婚前最后的放纵。我笑着对郁文坦言，不管你有没有结婚，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不会放弃你。郁文说，楚楚，你醉了。我没醉。你真的要娶那个女人吗?郁文点头。可是。我看到她去找我们医院的高医生，关系很亲密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出来。郁文的脸一下子苍白起来。我忽然间有些后悔说出来，想说一句补救的话来安慰都文，可是又想不出。
都文忽然问酒醒了似的看着我，眼底是深深的怜惜，他的样子让我害怕。他走到我身边，用苍白细长的手指理我额前的碎发，他说，以后不可以再说这样的话。大人的事儿，你不懂。
生活平淡而有序，忙碌的工作使我没有时间去痛。
一天早晨。刚刚看了两个病人，忽然看见郁文的太太站在我的面前，我愣了一下。她还是那么漂亮，但却隐隐地透着疲惫。她把一个信封递给我，打开来是一张薄薄的纸，是郁文的遗嘱，我忽然觉得眼前有许多美丽的小星星，一直飘、一直飘……
醒来，我迫不及待地给郁文的太太打电话，她很冷漠地笑，说他死了，他原来一直患有先天性三尖瓣闭锁、大动脉转位等病症，他原来早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四十岁，不然他怎么会娶我?不过也不错，用半年的时间换来了他一半的财产，你说合不合算啊
挂了电话，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把手中死命抓着的那张小纸，铺开到桌子上。郁文把他另一半的财产给了我，除此之外，上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我坐在房闻的角落里吸烟。郁文只有三十五岁，如果可能，我愿意用我余下的生命换取他在世上多留一天，细想想，他走过了怎样的一段心路呢?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字，苦，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帮不上他，除了爱和任性，我一无所有。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脱下厚厚的冬装，长长的手臂轻快地舞动在春风里。我和郁文去龙王塘看樱花。远远地看，那一片开得正盛的樱花像一朵轻云出岫；置身于其中才知道，哪里是一片云，分明是铺天盖地的雪，是花的海洋。我们找路人给我们拍合影，牵着手，踏着落花在花丛中奔跑，尽情地笑，郁文深情地对我说，楚楚，我爱你。我揽住他的腰说，你说什么?我没有听到，大声点。郁文对着纷落的花瓣大喊，楚楚，我爱你……这些花就是见证
我被这无边的幸福淹没了，醒来是夜里三点，我茫然地注视着无边的暗夜，从窗口透进了些微的星光，良久才醒悟，不过是一场梦。我清醒地笑了，像一个妖魅，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郁文是爱我的，是爱我的。我笑着，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落进枕头里，祭奠我整整六年没有结果的初恋。
爱情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时问、错的是人。走在路上，执著地痴迷于自己的梦想，不肯错过那一处不属于自己的风景。
我学会了做Flash动画，并且很痴迷，把我和郁文的过往。全部用动画的形式记录下来，所有的底色全部用盛开的百合做背景。很多个夜晚，眼泪迷住了双限，我在心中一遍遍地问，郁文，你在天堂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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