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泡桐花有着一片记忆。我总是抱着这么一片温馨与失落,想起那个细雨绵绵的清晨,一盏盏的泡桐花,飘落,再飘落……
祖母院子里长着两棵泡桐树。风总是把泡桐叶吹得噼啪作响,偶尔也有知了光顾树上,发出愉悦的歌唱。
祖母习惯坐在泡桐树下纳凉,或做她永远也做不到尽头的针线活儿。那年的泡桐花开得又稠又密,远看就像一片淡紫色的云雾。我坐在破烂的门槛儿上,守着孤独的黄昏。我看见祖母养的鸡雏在门前伸头缩脑地踱着方步,大朵大朵的泡桐花偶尔落下来飘在我的头上,也落在那些雏鸡的身上,惊得那些鸡们惶惶张望着,然后“叽叽”地翻过门槛儿,找它们的笼子。
我不知道我何以对那场飘落的泡桐花竟有如此清新的记忆。后来我想可能与童年的孤独,或是与童年的伙伴燕妮有关。
燕妮那时长得很土气,可谓是乡间的野丫头,黄黄的头发,常赤着双脚。
我常拿祖母竖在墙根下粗长的葵花杆,捉蛰伏在泡桐树上的知了,然后用线绳系了,看那知了在线绳那端挣扎着飞来飞去。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燕妮的。她经常赤着身子,跟村子里的男孩子们一起如鸭子一般“扑嗵扑嗵”跳进门前的堰塘里,那溅起的水花常诱惑着我,为此常招来祖母的不安。
燕妮那天经过我家的门楼,她当然不相信这知了是我捉的。直到我拿出那棵葵花杆,还有那上头系着捉知了的细马尾,她才一把推开我,猴子般倾刻间就蹭蹭地爬上了那棵泡桐树,只可惜还没等她爬到树顶,知了却早住了叫声。
祖母不善于说话,或许是守寡多年的孤癖,她当然不欢迎燕妮的到来,可能怕我也学成她那个样子吧,她甚至拒绝我跟一切野孩子玩耍。
记得曾在无数个寂寞的黄昏,我拎着祖母用绳线串起的高梁杆做成的篮子,捡那散落在地上的泡桐花。祖母将那些花用细绳串起来,挂在廊下,如一串串紫色的辣椒。说来神奇,这花可医治那顽固的脚疾。
燕妮曾郑重其事地到我家来捡泡桐花,她小小的脚丫曾沤烂得红肿脱皮。我曾看到过她将那新鲜的泡桐花泡进热水里,她便在那团白气里呲牙裂嘴地浸泡着双脚。当然,在烫之前她那烂了的脚趾间是涂满了紫药水的。许多年后我想,之所以对泡桐花有着那么深刻的记忆,也可能与燕妮脚上的紫药水有关。
父亲每次返乡,总是用手丈量着泡桐树杆。父亲兴致勃勃地说,将来要用这泡桐为祖母做一口上好的棺材。这时我能从祖母的眉梢间捕捉到一缕会心的笑意。他当然不会想到,那棵泡桐,差一点儿做了我的小棺材。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终于还是没能抵挡得住孩子们在水里拍击水花儿的诱惑,趁祖母打盹儿的功夫,偷偷溜了出去。当然是一不小心就滑进水里去了。多年后我一直在回想,祖母是怎么惊慌失措地扭着她那双小脚,还有燕妮是如何听到祖母声嘶力竭的呼救,像鸭子一般,一头扎进水里……
随后的日子是快乐的。我和燕妮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那棵泡桐树下或是门搂下摔阿乌。我们每人手里揉一团塘泥,做成碗状,在碗底啐口唾沫,猛地摔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碗底便会爆开一个圆洞,我们口里一对一句地唱道:阿乌阿乌谁赔哩?我赔哩!赔个啥?赔个钱!钱没影?赔个泥巴片!于是,对方会揪一片儿泥巴,补上那个爆裂的圆洞,洞多大就用泥巴补多大。
我们也捡那落在地上的桐花,由我们自己的小手串起后挂在脖颈上,载歌载舞。唯那一刻,才见燕妮在那淡紫色的泡桐花映衬下,竟是那般的活泼漂亮……
不久,我将作别祖母,告别燕妮,回我城市的家。我带上晾干在廊下的一串串泡桐花,以便治疗城市里正流行的脚疾。祖母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咛着:可要常回来哟!
我想我还是要常来的,因为这里有我的伙伴燕妮!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又终日忙于学业,那个偏远的乡村已渐渐与我疏远。
有段时间,听说祖母身体不好,算算她已有九十高龄了,我盘算着暑期放假一定归乡探望。不知是思乡心切或是冥冥中有种预感,我梦见一只灰色的仙鹤飞到我的面前,用颈抵我的面颊,很依恋地一步一回头向远方走去,我分明看见它满眼的泪水……那不是祖母临别时的眼神么?
醒来后一种不祥漫上心头:就在这天清晨传来祖母仙逝的噩耗。
我赶去的院落,是一阵连绵不断的细雨,那雨滴嘀嘀哒哒地洒在那口正待盛殓祖母遗体的泡桐棺上……
然而我却又不能接受另一个噩耗:烈性的燕妮,因为婚姻的不幸,也在前不久服毒自尽了!
那天我又在那道被我童年坐过无数次的门槛上,默默地坐了很久。正是桐花开放的季节,在这一盏盏飘落的淡紫色桐花里,任思绪在遥远的记忆里穿行。在我的眼前,一再飘晃着两个身影:我的祖母,还有我那童年的伙伴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