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闲得无聊，喜欢到前院的辘轳井里汲水。我家有的是大木桶，又笨又重提起很是吃力，我就去离井不远的兰儿姐家，拿她的小塑料桶。我将水灌得满满的，拎放在她原来放水桶的位置。有时赶上她的男友建文用汽枪射击的麻雀，还帮着他们烧水拨毛，我们聚拢在一起吃着爆熟的麻雀肉，空气散发着异样的诱人气息。

兰儿姐的家住在村头，她却极少回去。她娘看中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起初兰儿姐跟那人也很是投缘，那男子总来家里帮忙干些农活儿，兰儿姐也挺会心疼人的，常拿了好吃的给他送去。建文那时正插队住在那男人家，建文白白净净，很会说好听话，也就是在那时他看上了兰儿姐，索性调进我们村里。兰儿姐就跟建文好了，整天厮混在一起，住进了村里分给建文的那间房子里。兰儿不听父母劝的，据说她是捡来的，兰儿姐总拿自己不是亲生的话来顶撞父母，为此她父母气得半死，说建文是个祸害精：邻村那孩子，才是俺的贴心人哟！

那天我又正汲水，忽听兰儿大声哭嚎起来。刚去拎水桶的时候，见她还好好睡着，看来她是碰上难心事了。有人进去劝说，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才听明白，好像是邻村那男子打了建文，而建文也回了老家。兰儿姐哭道：建文一定是生气了，他不想要我了……

从兰儿姐撕心裂肺的哭声里，那时我已意识到，爱一个人是如此的痛心疾首。

但不久建文又回来了。他脸上还残留着未愈的青痕。他好像并不畏缩，领着兰儿姐回老家住了几天，再回来时，床上已铺着大红的锦被。他们结婚了。

兰儿姐再见到我时，不再是我主动为她汲水，而是她一再的肯请。她肚子鼓了起来，行动很是不便。而建文依然在打鸟，与人喝酒聊天。在我的印象里，婚后的建文跟从前有很大差别的，他好像从来就与家事无关，特别是对兰儿姐说话也粗鲁起来。比如兰儿姐说：建文，缸里没水了！建文就拧起眉头说：去去去，一边儿去！我听着便倍感不舒服起来，看着兰儿姐一脸温顺的样子，我忽然对这样总被她喊着汲水的事情有些厌烦。

兰儿姐生了个女孩，很可爱的。我又被她喊着由帮她汲水转为抱孩子。从她偶尔埋怨建文的话里听出，建文好像不很安分。兰儿姐说他总跟村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姑娘眉来眼去，那姑娘长着一个朝天鼻，说话的声音就像她的身材一样小声细气。兰儿姐每指责起建文跟那姑娘的暧昧举动时，总是招来建文一通臭骂。兰儿便住了声，她好像有些怕建文。我觉得兰儿姐真可怜。因为那时满村已在传说，建文跟那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夜半坐在赶集回来的路上，搂搂抱抱地说着情话，看见熟人经过还热情地跟人打着招呼，而这事也唯独兰儿姐不知道罢了。

兰儿姐的肚子又大了，建文总拿脚踹她的肚子。这也就罢了，兰儿姐却又被那灰头土脸姑娘的家兄狠狠揍了一顿。因为兰儿姐骂了那姑娘，不久那姑娘就不见了，而建文也失踪了。那姑娘的家人便疯了般地寻找，终于找到了，从建文老家给强拉了回来后，闪电般地给找了个人家，嫁了个老实巴脚的拉板车的脚夫。据说建文因为那姑娘嫁人的事很是伤心了一阵子，他扬言说再也不待这个穷地方了……

建文真的离开了，回老家承包了镇上的一个饭馆。

兰儿姐也跟着去了，抱着才生下满月的孩子，是个男孩。

我依然爱去那井台上摇着辘轳汲水。我们家终于也有了可供我汲水的塑料桶。只可惜我家离井太远，一小桶水拎至半路已气喘吁吁。每在这时，我便想起兰儿姐，想她那时跟建文卿卿我我风花雪月的日子，还有我们快乐地烧水拨麻雀毛后爆炒的麻雀香味，至今余香缭绕啊！然而他们就这样决绝地去了，不知他们如今生活得可好？

好像是那年的冬季，兰儿姐回来了。她父母其实已老得很了，几欲动弹不得。但兰儿姐并不想回家，依然住着先前曾经跟建文住过的房屋。她带着那个已经五岁的男孩，问她女儿呢？她说女儿跟他爸过日子。我如以往一样，帮她汲了水，听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她说她彻底是跟建文断了关系——建文又跟一个打工的服务员好上了——他怎么能这样呢……

她哭起来的样子，依然如当年一样，痛心疾首。

井水依然清洌，一漾一漾的，照着兰儿姐那张曾经清秀的脸庞。

她苍老了许多。那个留在我记忆里如花似玉的姑娘，她苦笑起来的皱纹，却又是如此刺疼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