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人,他们是贵族,对于土生土长的牵牛花,并不那么钟情。……不过,我还真见过城市里的牵牛花,那是去年在南阳见的。南阳虽不是大都市,也算个中等城市,以我的想法,住在南阳,就是多半个贵族了,他们应该不会看上土里土气的牵牛花。可偏偏我就看到一户居民家的院子里,紧靠山墙,栽种了一片牵牛花。那时大概是五月,正是牵牛花盛开的季节,翠绿的叶子,托着一朵又一朵的牵牛花,开得十分的鲜艳,别有一番神韵。我当时就想,这户人家,是不是刚迁入城市的农村移民。——祖克慰
邻家的牵牛花又枝繁叶茂地爬上了阁楼。自那年邻家女儿珂儿回了趟老家移回一棵牵牛秧种在墙根旁的花坛里,牵牛花便在此安了家,年复一年,根深叶茂。
珂儿也如牵牛花般地绽开花蕾,与当初那个丑小鸭般的黄毛丫头大有区别。珂儿也是邻家的骄傲,成绩总是名例前茅,为此前院陈家的女儿常挨父母的批:瞧你这猪脑子,何时才能出息?你瞧人家珂儿,父母脸上都跟着沾光!
盛夏的时候,珂儿家的牵牛藤竟顺了墙壁探头探脑地伸进了我家的窗子。我家与珂儿家仅一墙之隔,能站在各自阳台上拉家长。那天珂儿炫耀地翻出一叠毕业纪念贺卡让我看,也不管我感受,逐一解说着:这一张是某某某送我的,那一张是某某送我的……我瞧她那一脸得意,只得装出惊奇状——成长中的孩子,大概都有像她这般的虚荣吧!
然而珂儿那天却嚎啕了。我明显地感觉到伸到我窗前的牵牛叶子被她的哭声震得一颤一颤的。原来珂儿妈怕姑娘大了不好上进,竟瞒了珂儿到学校将她的高中志愿更改为师范。珂儿拿着邻县的师范通知书,拼命抽打着自己的脸蛋儿。而珂儿妈的脸却红彤彤的,仿佛被女儿的巴掌抽过一般。
有时我常想人的命,虽说是天注定,但一切还是来源于选择。就好比窗前的这棵牵牛,既然是珂儿将它从别处移来,这就是命。如若不然,它或许在路旁被人随手折去,或在田野任它疯长着被牲畜践踏也说不准。珂儿老家原本在一个偏远乡村,随后的日子我常想,如果他们不来城里又是什么样子呢?珂儿妈曾是一个民办教师,她爸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她父母起初很能吃苦,据说他们曾推着破旧的自行车游乡串村给人上布鞋(也就是农家人自己买来泡沫鞋底,他们用自己加工好的鞋帮给人是到鞋底上挣一些小钱)。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际遇,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认识了一个制漆包线的厂家老总,这老总确也够意思,让他们作了漆包线代理商,于是珂儿一家辗转来到城里,彻底跳出了农门,成了城里的贵族。
但珂儿妈终究还是没有完全脱离固有的农民观念,想着自己的女儿只要能成为一个公办教师就知足了。
珂儿自然也认命了,背了行囊拿了通知书去邻县求学。珂儿妈那忧郁了好一阵的脸也终于云开雾散。
前院的陈家女儿进了一所普通高中,再见到珂儿妈时倒也理直气壮了:你家珂儿离家恁远,有电话来吗?珂儿妈便挤出满脸的虚笑:挺好的,挺好的……
假期时珂儿回来了,我隔了窗子远远望见一个婀婀婷婷的身影,不由赞叹一番:小荷渐露尖尖角……邻家有女初长成!然而珂儿仿佛仍不能原谅***当初为她做出的选择,一进家门就听见她那有些歇斯底里的嚎叫,还摔罢碟子又砸碗的,那尖利破碎的声音从她家的窗子破空而出再从我家窗子破空而入,惊得牵牛叶子又颤了几颤。
我便在这种无休止的吵闹声中厌厌地,就像接受时间轮回的煎熬。我盼着珂儿赶紧去邻县求学,也好让我这个做邻居的耳根清静一阵子。
终于熬过了一个时好时坏的秋季。
这是一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寒冬。我与爱人缩在自家屋里悠闲地烤着电暖器,有一搭没一搭地,顺便也扯起那个年代窝在乡村围着火盆烤那熊熊燃起的木柴火的激情。
有敲门的声音。我懒懒起身,便见珂儿妈哭红着的双眼。还未等我开口她便一屁股坐进沙发哭诉起来。我听了半晌才听明白,原来她家的门店被人砸了。惊疑之际忙问什么原因?珂儿妈仿佛胸有成竹,她怀疑砸他们店的人可能是新近又开的那家同行干的。她当然是想让我爱人去帮忙摆平,因为我爱人的业务经常接触一些道上的人物。这是不必推托的。于是珂儿妈便在爱人举着电话罗里罗嗦的交涉声里长出了一口气,临了还感激地说:远亲不如近邻啊!
然而好景不长,这个冬季还没彻底收尾,珂儿又家遭灾了。原来那天傍晚来了一个大客户,给了珂儿妈一张存折。此刻银行早已关门,珂儿妈不想放走这笔买卖,便将那存折当钱收了。这是很明显的一个骗局,珂儿爸进门听说后当即就忙着报警,但一切还是太迟,那人早拉了他们如身家性命一般的家当,逃窜得无影无踪了。珂儿妈的嚎啕比当初珂儿的声音要响亮几倍,那飘荡在空中的牵牛枯叶被震荡得扑籁籁落下,如一只只受伤的蝴蝶。
不巧的是此刻珂儿也将面临毕业,要知道一个师范中专毕业生在城里是很难谋职的,珂儿家已没有经济能力再去打理珂儿的前程了。珂儿只得被暂送回老家,由当村长的舅舅安排在***当初任教的学校临时代课。许是在城里过厌了的缘故,珂儿妈也回老家承包了一座荒山,据说她在荒山坡崖边还盖了茅屋,又是种树又是牧鸭,沦落成了一个彻底的村妇模样。
从此邻家便寂静起来,唯孤零瘦削的珂儿爸忙前忙后地打理着城里的残局,他那本就腊黄的脸更显得灰土土的。
许是去年种子丰盛的缘故,开春时节牵牛秧便笼罩了珂儿家满满一花池,有些拥挤,也没人去剔除。于是那吃了春雨的牵牛秧便疯了一般生长着,攀援了半张墙壁。
珂儿爸那包了纱布的头颅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城里人就是这样,闲来无事不去关注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的。就像珂儿爸那头上的纱布,尽管显得有些刺目,却不像当初在村庄里一般,哪怕一只鸡受伤也会招起一个村子乡亲的关注。后来我遇见前院陈家邻居才听他们唠唠叨叨说起:俗话说黄鼠狼专咬病鸡,珂儿家当初进城或许根本就是一场错误咧!前儿个深夜有歹人去他店里打劫,弄开门后却见空空无物,临了那歹人又给了珂儿爸一通拳脚。尽管如此珂儿爸还是死死抱着那个拎了他几咕噜铜线的人死不撒手,他是要财不要命了啊!
我听后不住叹息:可怜的人!或是穷怕了,要不那命能会没钱财金贵么?
——你们竟这么冒冒失失地进城来,难道城里的贵族那么好当的么?
尽管我对珂儿家进城后遭遇一连串的不幸有着一丝嘲弄,但蕴含内心的却是更多的同情。我与爱人选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买了一些补品前去安慰。
珂儿爸只一味苦笑:谢谢你们了,你瞧我们在城里身单力孤的,怕是以后难以立足生存呢!我们劝他想开些:慢慢会好的,自然进城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然而老天并不眷顾这一家人多灾的命运。他们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更为不幸的现实:珂儿疯了。
那天我正独自站在新近挂着印有紫色牵牛花的窗帘的窗前,欣赏着这经过艺术处理后的精美图案,心思一下又飞回到了那个曾经故园温馨的记忆。人就是这样,拥有的却不知珍惜,一旦失去却又百般怀念。就好比这牵牛花,那时在我们的家乡随处可见,我曾与小伙伴们到郊野放牧,何曾用正眼去瞧过它?然而此刻却以一种无比缅怀的心境将它郑重地挂在窗前,是怀念逝去的岁月,还是怀念逝去的人情?
正这么想着,忽一抬头,却见珂儿妈牵着珂儿,如牵着一头懵懂的小牛。牵牛,牵牛?天,难道造物主当初设计这两个字时,就是特地为诠释眼前的情景?(请原谅我在这里用这样的比喻来诠释牵牛的含意)。珂儿目光痴痴呆呆,一扫先前的灵气。刚进家门,便传来珂儿妈一阵压抑的呜咽哭声……
原来珂儿受不得乡村的憋屈,将一腔怒气发泄在了学生身上。有一次她发疯般地将一名迟到的学生一脚踢进教室,这还不算,又将那学生推进墙角一顿拳打脚踢,直到那学生发一连串尖叫,喷出一滩血来,她才猛然警醒。那学生家长便开始四处告状,珂儿只得被清退了。珂儿不能再次接受命运的失败,披头散发奔回自家的荒山,想起前几日村里一户人家的狗曾咬伤过自家的几只鸭,还有另一家邻人的牛曾蹭倒了她家的两棵树,便冲向那两家人的山上,仅一刻钟不到她竟毁了人家半架山上正生长的茂盛的杨树苗。那两家人惊叹道:这妮子瘦弱的身子哪里来的蛮劲头啊?珂儿妈哭道:这妮子怕是得了魔症了!
这一年的牵牛藤再没有爬上我家的窗户。那藤爬到半墙就枯萎了。郁闷的时候我常冲了咖啡守着一片宁静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着我那曾经开在老家的牵牛花。我老家就在伏牛脚下,猪圈或院墙根比比皆是这些藤枝牵拌的东西,我甚至看到这些土里土气的植物曾是满腔的憎恨。我曾站在它不依不饶攀爬的藤秧下发呆,想着我那时赋闲在家等待命运的恐慌。我曾自嘲地写下一首题目叫做《晨光里的牵牛藤》的小诗来安慰自己:就这么在晨光里/努力攀援/为采撷一抹屋顶的阳光/明白这纤细的腰肢/结不出苦叶凝结硕匏/可依然在墙根站着/任岁月的霜风枯黄/当清瘦的容颜爬满额头/高高擎起的/依然是紫色的太阳/在这烛光氤氲的窗台/是谁的柔软将天空拉长/哪怕距离且近或遥远/只用心的颤抖/谛听那俯仰长空的微笑……
许多年后我再翻出那首诗来看,觉得有些意思,那时的幼稚之作,连忠贞不渝的爱情都包括进去了。我就是抱着那时的希翼与努力,就像那不屈不饶的牵牛花一样拚命攀爬着。终于,我采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缕阳光,我摇身一变也成了城里的贵族!
或许在城里待久了,见了太多的稀奇古怪的风景,我忽然明白何以竟更加怀恋这自然生成的牵牛花来。
珂儿家却总也静不下来,不能自控的珂儿时而大叫时而沉默,珂儿妈不时地安慰着她,还忘不了托亲找友想要将珂儿嫁出去。
有阵子珂儿也被风风光光送上扎得花枝招展的婚车,可不几日便又被人家连人带嫁妆给送了回来。珂儿妈便绝了嫁女儿的心思,将女儿在家静养着,寻着治魔症的药方。
后来不知是真的有了药效,还是闹够的珂儿感到了疲惫,她渐渐安静下来,还玩起了电脑。珂儿妈还特地为珂儿装了网线,珂儿乐此不疲地玩着,不久就发出难得的笑声。
珂儿家虽恢复了平静,可花圃怕是也没心思整理了。去年的牵牛没结下种子便枯了,来春怕是再难发芽。
独自发呆的时候,看见窗棂缝隙里夹着几粒黑黑的东西,将那东西捣腾出来,左看右看,仿佛很熟却又想不起了,问母亲。母亲看一眼说这不是二丑籽嘛?二丑是老家的方言,也就是牵牛花,我们在乡下也叫它喇叭花。母亲说牵牛花的花蕾有双头的、单头的,双头多于单头时,夏季丰收可望,相反单头多于双头时候,秋粮就会有丰收的希望。这是我之前不曾注意的。只不知这花籽是何时落下的,总之不会是去年的,是陈籽了。或是前年落下的,不知还会不会发芽?做为一种乞愿吧,我忙将那牵牛花籽顺了墙壁小心地丢进珂儿家那方形花圃里,巴望着来春或许能出现奇迹。
我暗暗告诫自己:如果真的有奇迹,千万别忘了看那花是单头的多还是双头的多哟!
不知何时,珂儿的肚子悄悄大了起来。珂儿妈常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倒是前院那早已上了大学的陈家女儿常常进出珂儿家,与珂儿有聊不完的话,什么独身啦,单亲家庭啦等等聊得一塌糊涂。珂儿自然也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发几声自己的见解,再嘿嘿浅笑几声,于是这初春刚解冻的空气便也显得暖洋洋起来。
这天清晨早起,隔了窗子忽然被一种情景惊呆了:珂儿家那方小小的花圃竟然长出了几丝白白嫩嫩的弯曲小芽,是牵牛花的细芽!那细芽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那帽子下面暗藏绿意的脑袋,脑袋下便是伸出的细细弱弱的腰肢。我想那白嫩的身躯经过阳光的照射很快就变成了碧绿色,仿佛就要长出茎蔓和心型的叶子了。
而邻家的珂儿,她正凸了圆圆的肚子,站在花圃旁伸了脑袋,痴痴地盯着那花芽,做着深长的沉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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