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那天,我不在,所以没能送你一程。直到今天,我从来不曾去探望过你,甚至不知道你躺在哪座土丘里。我想,你心中一定有些怨恨的。你劳苦一生,晚年儿孙满堂,也算是福分了。谁料一朝撒手离去,身边竟然冷冷清清,送终者寥寥无几。你一定满怀怨恨,我知道。你养活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几十个孙儿孙女,到头来没有一个肯依偎在你身边,听你讲述那些遥远的往事——盘古爷爷开天辟地,盘古奶奶捏土造人,以及几十年来辛苦操劳的日日夜夜。
在离去的刹那,你一定想起过我,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在一个黑白色的梦里惊觉你已不在,醒来时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后来回到家里,才知道那天你真的走了。你一定在恨我。因为在那个黑白色梦里,你什么都没说,只是漠然地打量着我,那种虚无缥缈的目光几乎穿透了我的灵魂,把我钉死在无边无际的恐慌中。唉,你狠狠地骂我一顿或者打我一顿,我都会舒畅得多。然而你只是像陌生人一般打量着我,然后悄无声息地溶解在茫茫虚空里。你就那样向我告别了。
或许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怕你。幼年时做过许多黑白色的噩梦,都与你那一袭黑衣有关。在那些梦里,你佝偻的身体、蹒跚的脚步竟然异常敏捷,气势汹汹地向我冲过来,一袭黑衣就像一大团浓厚的阴云,扑面而至,密不透风,几乎令我窒息。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困惑,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你这般恐惧。后来母亲对我说,我们这个家族里,和我同一年出生的孩子有好几个,但只有我一个是女孩子。你就是因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的。女孩子毕竟在某些方面比男孩子差得远是不是?我理解你。就算是现在,和男孩子比起来,我还是得承认自己有许多劣势。唉,我为什么要提这种事呢!算了吧。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毕竟,你自己也受了一辈子的压迫。
你曾经很热心地为我算命,说我命旺,是个做小姐的材料,说我将来肯定会被丫鬟伺候着,说我将来肯定不是一般的官太太。其实我知道你真实的意思。你心里在怪我清高。在你眼中,我明明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却偏偏生了一副大家闺秀的脾性,总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一直很难讨你喜欢。你一年四季沉着脸,似乎每个人都欠你一笔债,很少看到你的笑容。但你或许想不到,我从来不曾忘记你的好。我清楚地记得三四岁时你用鲜艳的线绳束起了我的头发;我清楚地记得五六岁时你一针一线为我做的小花鞋;我清楚地记得七八岁之前你每年端午节都要为我们缝制精美的香袋......也许后来我们长大了,都不再那么可爱,总是不经意间让你黯然伤心。但这种痛苦是无法避免的,除非我们永远不长大,永远在你的膝下言笑承欢。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
我不敢说你可怜——作为晚辈,我没有资格怜悯你。然而你确实很可怜。人们对你的评价很差。大多数人都认为你从来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因为你很善于挑拨离间——这或许不是你的错,毕竟你并非真正怀有恶意。我母亲至今对你的挑拨手段耿耿于怀,而且我也一度不满你那拖泥带水的婆婆妈妈。我的叔伯婶娘们每天对你横眉冷眼;我和堂兄弟堂姐妹们一个个都远走他乡;我的侄子们——你的两个重孙,小小年纪就敢骂曾祖母了。然而无论如何,这艰难的一辈子总被你熬到了终点。现在你躺在一掊萧索幽静的黄土堆里,心里或许还有那么一些怅然若失,但你终究已经解脱了,终究无须再忍受尘世中的冷暖炎凉。
一直不打算去探望你。我怕面对冰冷的墓碑时,自己会忍不住痛哭失声,让父母难过。不知你是否能够安息。如果不能安息的话,还请托梦于我。即使依旧是那种黑白色的噩梦,我也不会害怕,甚至还有一种迫切期待的感觉,只为在梦里见到你。
我将一直铭记着你的音容,但愿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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