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藏雪是在一次云南召开的文学笔会上,她是一个虔诚的藏传佛教徒,因为我来自西藏,我们年龄也相仿,所以那几天我们聊得特别的投缘。她真名叫诗婷,还有一个很美的藏族名字--“拉姆”(仙女的意思),听说是她的上师给她取的。她是个弃婴,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工作,在香格里拉酒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被她的美震撼了,那是一种超脱世俗的美,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配着那淡绿色的裙子,简直就像个瓷娃娃,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藏香的味道。别人说话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听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有个湖北的小伙子就被他看得满脸通红,说话都结巴得不行。她说,总有一天要来西藏的,说到时候一定请我当向导,所以我们互相留了电话。
回藏后,我专门给她写了一首题为《天堂雪》的诗歌,后来因为一个空洞的忙字,也没有怎么和她联系。大概是去年的6月吧,有天晚上凌晨三点多,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好几年没有听她说话,声音还是那么的甜,但是带着一点沙哑。她说得了白血病,而且是晚期,医生说最多能活两个月,还有两个愿望没有实现,求我一定要帮帮忙。一个愿望是要到西藏各地转一转,另一个愿望是她死后要天葬。放下电话,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真是天妒红颜啊,她虔诚信奉地佛到哪里去呢?怎么不保佑她呢?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但是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尤其是她的第二个愿望。我赶紧给旅行社的朋友们打电话,先联系好了她去珠峰的事情和在拉萨的住所。天葬的事情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一个在寺庙的朋友答应帮忙,但是他也不能保证办得成。
那段时间,我刚好在给内地一家人文地理杂志作一期西藏专号,领导特批可以不到办公室上班。正好可以陪着藏雪。她到西藏那天是6月29日,奥运圣火刚刚在拉萨传递完,到处都是浓浓的奥运气氛。当她走出火车车厢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来了,与几年前相比,瘦了很多,当我把哈达献给她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她说终于回家了,我愣了一下,对,是回家,回灵魂的家。
她的身子已经十分的虚弱了,加上高原反映,气喘的厉害,我只能扶着她慢慢地走。在她来之前,我在网上查过资料,说缺氧的环境对白血病有一定的好处,但是她的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在雪域宾馆,她对我说:“哥,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什么亲人,到西藏也只有靠你了,你就送妹妹最后一程吧!”那一刻,我真的想哭。可我一个大男人,要照顾一个女孩子,不管怎样还是有很多不方便。
去珠峰的路颠簸的厉害,她的手又不能长时间抓着车上的扶手,我只能抱着她,以免把她撞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拥抱女人,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跳,也能听到她的心跳,扎西师傅那天也开得特别的慢,我们都想让她多睡会,生怕把她吵醒,我一路都在数她的心跳,真的害怕它突然会停下来。那天天气特别的好,珠峰看得非常的清楚,见到珠峰,藏雪激动地像个孩子,跪在地上一直给珠峰磕头。我对她说:“你和珠峰有缘,我来了好多次,都没有看清楚,今天是占你的光,珠峰才脱了衣服让我看。”她说我太色,竟然敢对珠穆朗玛女神不尊敬。我说我觉得珠峰更像个男人,高大、坚强,她说那她要嫁给珠峰。
在神湖那木拉措,她说她在湖里看到了很多的哈达。我说这是好的预兆,也许你的病很快就会好呢,她笑了,还是那么的好看,就像几年前在香格里拉笑的时候一样的美丽。
在开满格桑花的羌塘草原,她要给我跳舞,我说缺氧,你身体虚弱,就别跳了。但她坚持要跳,她尽情地跳着,我觉得她好像就是为跳舞而生的。她说:“哥,我喜欢你诗歌里的牧羊姑娘,来生,我一定做你的牧羊姑娘。”我多么希望有来生啊,可在那一刻我更希望她是健康的,今生就是我的牧羊姑娘。
一晃,20多天过去了,藏雪说那是她最快乐的20天,她要是早点来西藏就好了。回到拉萨,她的病情开始恶化,有时候开始昏迷。我说还是住医院吧,她坚持不去。直到7月27日,因为例假,我给她买了4包卫生巾都不够用,她下身一直血流不止。最后她才勉强同意到医院接受治疗。医生悄悄地给我说,赶紧准备后事吧。我看着熟睡的她,一直想哭。寺庙的朋友说墨竹工卡直贡梯天葬台联系好了,藏雪知道后,说一定要去看看,看看自己会沿着一条什么样的路走向天堂,我说那是一条开满鲜花的路。
从天葬台回来,她对我说:“哥,天堂的路也那么难走啊!”。我说,天堂只是一个童话,都说天堂美,可是谁也不愿意住在天堂。通往天堂的路是一条孤独的路,只能一个人走,想找个陪的人也没有。
7月29日,藏雪让我到宾馆把她的箱子搬过来。说那里有她走的时候要穿的衣服。中午,她让我帮她把衣服换上,她的气力已经很弱了,我只能把她抱起来,慢慢地给她换,怕弄疼她,整整一个小时才把她的衣服换好。下午6点多,我实在困的不行,就爬在床边睡着了。睡前,我给她说:“我拉着你的手,你难受的时候就拉一下我的手”。我醒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冰凉,我喊她,她不答应。叫医生过来一看,医生说她早就死了。我把她抱到手术车上,又推到太平间。我感觉她还没有死,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到现在都后悔,那天为什么要睡觉呢,要是不睡觉,还能陪她说说话。也许她难受,痛苦,但是又不想打扰我睡觉,所以没有喊我。也许她喊我,拉我的手,但是我没有感觉到。
晚上九点多,寺庙的朋友带来了一个30多岁叫普巴的中年人。普巴说让我买100条左右的哈达,再买几瓶白酒,几十斤糌粑。卖完东西回来,普巴一仰头,就喝了差不多的半瓶。我怕他喝醉,误了事。他让我放心,保证不会出事。普巴让我把藏雪的衣服全脱掉,说这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边脱衣服,边哭,普巴说我不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在女人面前哭的,尤其是在漂亮的女人面前。脱完衣服,普巴又让我帮他把藏雪扶起,头靠在膝盖上,说人在出生以前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普巴开始用哈达包裹藏雪,我在一旁收拾她的衣服和东西。在她的衣服兜里有一张小纸条。我打开一看,是写给我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可能是她写的时候手在发抖。“哥,看到这个纸条的时候,妹妹已经在天堂了,记着到人民银行的保险柜里把我的东西取了,想对你说谢谢,我想你不需要,如果有来生,如果你还喜欢牧羊姑娘,我就是你的牧羊姑娘,你的雪儿!”。
凌晨两点多普巴叫了一辆车子,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很熟,普巴把雪儿背到车箱里,说就那样放着。让我坐驾驶室。我说,还是我抱着她吧,我怕她冷,怕她孤独、怕碰着她。普巴说我真像个娘们。一路上,我抱着她,像去珠峰的路上一样。
快到天葬台的时候,车子没有办法过去,我们下车,普巴一路上已经把一瓶沱牌已经喝完了,普巴又背起藏雪,我跟在身后,不知道藏雪是否一直在看着我。普巴说,他不能回头,回头藏雪就不能到天堂了。
我把剩下的几瓶酒和糌粑给了“热甲巴”们,给他们说,藏雪怕疼,拜托你们动手的时候慢点。他们笑着说,你放心吧,你朋友已经交代过了。我没有敢看后面的全过程,只是在很远的地方等着。一直到早上九点,“热甲巴”们才醉醺醺地唱着歌回来,笑着说你的女人已经升天了。我看到秃鹫从经幡飘扬的天葬台飞起,飞向了刚刚升起的太阳,它们是不是带着藏雪去了天堂。
回到拉萨,我感觉藏雪的笑声,她身上的藏香的味道好像还在。我想起了她让我到人民银行保险柜要取得东西。打开保险柜一看,是一个笔记本和一个存折。笔记本是一部日记,最后一篇是7月19日,“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篇日记了,还是在这里给你说一声告别吧,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我想你肯定会帮我完成心愿的,这里有一些存款,是我这几年的稿费和工资,看病花去了不少,剩下就这么多了,最近也花了你不少钱,你就留着用吧!不要为了我的离去而悲伤,人人都是天使,我们都是从天堂来到人间做客的,最终都要回天堂的,妹妹先回去了,你回来的时候可别忘了你的妹妹啊!”
突然间,我明白了,藏雪,拉姆,西藏的雪花,天堂的仙女,生来就是做客的,她把美的极致留在了人间,自己却悄悄地离去。离别就是思念的开始,我期待着藏雪的下一次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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