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已经很少有人,秋风一股一股地吹,吹得电线呜呜作响,像低沉的号角。地里的庄稼顷刻间逃离,只剩下几棵空空的玉米秆子,飘动着枯黄的叶,又被谁缠上一蓬衰草,远看像个落寞的行人。不说也不动,等待着岁月的风霜。
如此空旷的场景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清醒。不象春天,一睁眼就是绿树红花,开满了村庄和田野,骨子里就有了隐隐的冲动。——想飞吧,天太高,云太远,怕在瞬间跌落;想沉沉睡去,又舍不得到处弥漫的花香。梦与现实有没有界限呢,这很难说清,看看天上飘飞的云和小河里流动的水,只是有活着的感觉。活着就好。
散乱就需要打理,但此时的人好象一个个都消失了。好象庄稼的事情都是土地应该操持的——土地让它们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然后又让它们衰败,把根和叶子重新咀嚼,轮回到下一个季节。我想,人和偷食的麻雀没什么两样吧,尽管它们不劳而获地在乡间生存了那么多年,瘦小地在村子里飞来飞去,燕子走了还在,燕子来了还在,彼此间仿佛有条不太清晰的界限。又好象没有——不都是鸟吗,张开翅膀就飞,在贫瘠的田野,或线条简单的村庄里觅食,互不干涉。
这时候的人懒是懒,可毕竟不能总象麻雀那样偷食别人的光阴。再说季节也不等,眼看着霜降要到了,红薯叶子被一夜寒爽打得黑糊糊一片,向牲口刚干完活拉下的一泡屎,难看,却是土地不可或缺的养分。
——该分分地了。
是啊,又过了大半年,村子里死了几个老人,又添了多少娃娃,总得有人统计统计。把死人不耕种的地分给活人。活着的人要哭,要笑,还要有活干,才算有个活着的样子。死人呢,劳碌的一生,奔波了一生,光不光辉都得去南岗子上的那片坟地,各自寻找各家人,行走在另一个虚无的村庄。
生与死也有界限。明明今天早晨还与某人一起蹲在村口吃饭,晚上忽然就咽了气,叫人常常拿捏不准——是真还是假,是不是还会在某天半夜来敲门?所以,经过死者家门口时,心口往往止不住砰砰砰地跳,怕心脏一下子蹦出来,人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徘徊,再不能沿着一条熟悉的线路回家。
分地就得有个分地的样子,一个人胳肢窝里夹着长长的尺杆子,准备量一量根本没增加也没减少的土地。拿本子的肯定是村长牛三,不用扒拉算盘珠子,也能算出谁家该摊几亩几分零几厘。——心却有点歪。有一天把持不住上了谁家女人的床,分地时随手一划拉,就多出来一大片地。于是被憨五揍了,至今眼角留着一道长长的疤。
憨五说牛三越了界限,这是揍人的唯一理由。很长时间,人们不再相信牛三,等分完了地,兄弟几个一起出现在秋后的旷野里,一个人这头,一个人那头,喊话的声音在游逛的野风里飘来荡去,直到确定了应得的长短,才扬长而去。
坡地,洼地,河滩地,盐碱地,土地好象也出落得并不怎么整齐,没有谁自告奋勇地说:俺要南岗子的那片地。——一家一家的祖坟象一个个塌了架的馒头,傍晚干完活回家,常常听见身后趿拉的脚步声,你停,他停,你走,他又紧紧地跟随其后。
但无论怎样,地是肯定要分的,就象庄户人家给儿子娶了媳妇,好也好,歹也罢,总归要过自己的小日子。于是某天寻了后村的王瞎子占了一卦,挑个黄道吉日,一口锅,几袋面,一应过日子的家什操持周全,村子里就又多了一柱炊烟,袅袅腾腾,隐入浩淼的苍茫天空。
抓阄是老规矩,牛三吐了口唾沫星子,把写好的阄一个个抟好,放在手心里。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揣了一只小兔子,一蹦一蹦,再使劲按按,怕跑了出去。亲兄弟并不一定走的就亲近,说不定谁跟谁王八对绿豆——瞅对眼了,平日里好得穿一条裤子。于是商商量量,非要抓在一起,招惹得自家兄弟在一旁骂骂咧咧,说忘记了自家的祖坟。女人们在一旁怂恿着,让刚会走路的娃娃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不知好歹地抓了一把。然后,就地蹲下来慢慢拆开,象是抓了个金蛋蛋,并不是被牛三用唾沫星子揉皱了的纸团团。
1,2,3,4,不管是娃娃们的小脏手抓的,还是女人非要逞能念着阿弥托佛求来的,实际上,分地这见事情已经处理得清清楚楚。摊上好地的眉开眼笑,说来年不种西瓜就种芝麻;摊上孬地的,女人噘着嘴沉不住气,当着很多人直骂自家男人手臭,大小子高三,二小子刚初一,就那点破地撑死了也只能管饱肚皮。牛三可不管这个,肥硕的大手一挥:“二歪,傻五,拿家伙,上地里打灰橛去!”
土地依旧沉默,谁家种谁家收都默默不语。勤俭的,运了猪粪运羊粪,原本贫瘠的土地被伺候的丰丰腴腴,日子一天比一天圆润;偷懒的,譬如于三,一沾墙根就做起了春秋大梦,到头来一年的粮食管不饱肚皮,家里的老鼠饿得赶紧搬了家。
打灰橛是个力气活,傻五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轮圆油锤,钢钎子哧溜扎进土地。然后拔出来,跟在后面的二歪叔慌忙往里灌满石灰水。
——没边没沿的土地从此就有了界限。
灰橛是隐藏的地界,过了春长满草,还是看不见什么痕迹。所以,男人们跟在分地队的屁股后头,胳膊底下夹了许多在木匠六爷家砍好的木橛子,相邻良家的主人对视一眼,算是达成默契。于是,一条清晰的田埂子从此成了三八线,井水不犯河水。
有一年秋,久不事农耕在外跑生意的李发财回了家,媳妇说怀疑自家兄弟李二虎子侵占了他们家田地。去田里扒灰橛,扒来扒去就是没看见踪影。——可明明能种十垄庄稼的地,现在勉勉强强播下八垄半。兄弟媳妇还貌似大方地说:“嫂子,下不开耧再往我们这边靠靠。”李发财无话,次日拎着铁锹在地头上刨,而后阴着老脸去找李二虎子。三言两语不合,兄弟两个动起了手脚——李发财用锹在李二虎子头上砍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李二虎子用拳头打掉李发财的两颗后槽牙。
原来隐藏在暗处的灰橛早被李二虎子挖去半截,木橛子深深插在自家兄弟的田里。至今,两家不合。
此时,寂静的土地又一次被有形无形地瓜分。同时,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也划下一道深深的界限,模糊或清晰,各家都需继续耕耘各家散乱的日子,无论丰腴还是贫瘠,都将在这片平凡的土地上徐徐前行。
界限,一个如此浅显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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