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老了,老得记不起曾经的一切:我从哪里来?走过什么路?将要到何处去? 我甚至不认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的姓氏、年龄、学历、职业、婚否、性别……我通通不知道。 但是,每当我睡思昏沉,每当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映射在我苍浊的眼眸,我总会清晰地记得,那面镜子。 那是我上大学时的一堂哲学课,那天,老师十分神秘地走上讲台,双手交叉背在身后,让同学们猜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有人猜是他新出版的哲学著作、有人猜是一把削铅笔的刀,也有人猜是他写给女生的情书,老师均摇摇头,当老师晃晃悠悠将手从身后移到台前时,大家才看见,他手里握着的,是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呈棱形、镜身布满灰尘、边框是墨绿色的铜,镶着暗紫的蛇形花纹。 它可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老师幽幽地说,这是一面魔镜。不过老师也不知道镜子的主人是谁,确乎是远古一位先贤遗落的,又确乎是与世俱来的,总之,它在哲人们的手里代代相传,就在昨天,它不知被谁悄悄安放在了老师的书桌上。 老师将镜子高高举过头顶,刹那间,先前还热浪翻滚的天空,时而大雪纷飞、时而雷电激荡、时而寂黑如夜、时而皓月当空,蜂蚁般密集的鸟鹰在窗外扑楞盘旋,发出绝望的嘶鸣。 就在同学们目瞪口呆的时侯,老师又幽幽地说,这是一面智慧之镜,每个人都可以透过这面镜子,看见他的前世、今生和未来。 大家蠢蠢欲动。 第一个上台的是张晚晴,全班最好看的女同学。她用左手托着镜子,就像托着从挎包里取出的化妆镜,她嘟着绯红的嘴唇欣赏自己的容颜,叉开白细的五指梳理自己丝般长发,喃喃对镜问道:“魔镜啊魔镜,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 魔镜没有回音,但隐隐能感到镜中现出一片支离破碎的幻影,张晚晴的脸渐渐地由温润如玉变得青黑狰狞,只听“啊”的一声长叫,镜子像水银一样从她掌心泻落,镜子掉在地上,却没有破碎。张晚晴双手抱头冲出教室,消失在风暴里。 第二个上台的是赵风吹,全班最好看的男同学。他从地上拾起镜子,反转镜面,掸了掸灰尘、整了整衣襟、扭了扭脖子,用女人一样细软的声音对镜问道:“魔镜啊磨镜,我是不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人?” 魔镜没有回音,隐隐可见一片血色在镜中泛涌,盈盈溢溢。继而赵风吹发出一声凄绝的哀号,这哀号摄人心魄,镜子从他手里直线掉落,“咣当”触地,却没有立刻静止,像喝醉了似的,摇晃了几下、转了几个圈,方才躺下了。赵风吹冷汗如雨,奔逃而出。 第三位上台的是李傲世,全班最有钱的男同学。他没有去拾镜子,而是直接用脚去踏,大声斥道:“什么破镜,作祟呢,看我一脚将你粉身碎骨!”却被老师一把拽住,李傲世收回脚,弯下腰抖了抖他那双亮得耀眼的古驰皮靴,带着十分怜惜的表情说:“还好没踩下去,差点脏了我这张鞋。” 接着他伸出两个指头夹起镜子,仰着脖子对镜子说:“魔镜啊魔镜,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全天下最有钱的男人?”魔镜仍没有回音,隐隐可见一团黑雾迷漫,滋滋作响,李傲世大呼救命,欲将镜子扔出窗外,可那镜子就像沾在他手上一样,不听使唤,在老师的帮助下,镜子才像壁上的钉子一样被拔落下来,可李傲世五指的皮却被撕脱了,渗出殷殷鲜血,他呼救着仓皇逃离。 第四个上台的是木小敦,全班最穷的男同学。他双手毕恭毕敬的捧着镜子,就像捧着一部圣经,他没有问镜子什么问题,只是淡淡的看着、细细的摩挲着、脸上漾着微笑,镜子隐隐现出瑰丽的景致。最后,木小敦小心翼翼的将镜子放在讲台,坐回了原位。 谁都不知道这四位同学在镜子中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是,没有人再敢近前去照镜子了。 我也没有去。 许多年以后,我依稀听说:张晚晴做了市长的的情人,生活极尽奢化,可容颜衰残时就被抛弃了,最后竟然疯掉了。 而赵风吹,本和张晚晴彼此爱着,但他生性风流,没有拒绝掉那些因为他的帅气而扑上来的狂风浪蝶,与张晚晴渐生罅隙后被市长伺机横刀夺爱,但他始终忘不了最初的这份情愫,及至心智疯狂,经过精心设计,他将市长谋杀了。 市长死了,他也被判了死刑。 再说那位木小敦,考上了名牌大学,却没钱去读,一个人四处闯荡,最艰难时做了两年的乞丐。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寒夜里,被人施舍的他竟然施舍了一位走失的小女孩,小女孩的父亲是位名商大贾,感恩地带着他涉足商海,他十分聪明,也十分勤奋,后来竟至亿万身家。 其实木小敦也曾暗恋过张晚晴,后来听说她疯了,他将公司交给别人打理后,便开着车天涯海角不分日夜的四处寻她,寻觅了整整五年又三个月,最后终于在一个贫穷寂落的乡村找到了,可是,此时的张晚晴,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骄人容颜,有的只是一张斑青褶皱、唇口歪扭的脸,那头丝发也已不见了,像打满结的麻絮覆着尘埃,她已经成了一个傻子的女人,还生了一堆孩子。 而李傲世,就是那位被暗杀了的市长。 又过了许多年,这面魔镜辗转到了我的手里,我透过镜子,看见四人的前世、今生和未来,全都在彼此身上映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