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鲭看到丈夫发学在老欧家门口旁的柿子树下站着和几个同村的街坊在唠嗑,这时她听到了婆婆段觅的哭声。
哎,人老了,比小孩都小孩,一会儿看不见身旁有个人,就用哭声来把儿女召到身边。“别哭了,就不让人清净一会。”赵鲭对着婆婆住着的屋子喊到。然后,她对着老欧家的柿子树大声唤:“发学,你妈又在哭了。”发学赶紧回来,朝母亲所在的屋子奔去。
段觅年轻的时候身子骨好着呢,整年风里来雨里去在泥土里刨食,硬是和同样在农村打牛腿的老伴平心把三男三女拉扯大,她几乎没害过什么大病,偶尔有个头疼发热的状况,挺一挺也就熬好了。但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八十二岁的她在九月里突发高血压,造成半身不遂。平心两年前就去世了,段觅没瘫的时候自己还能将就着一个人在她的两间小瓦房里过,毕竟她每天只需要很少的水和食物就能够生活下去了。可自从她不能走动以后,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照料。于是,大儿子发震从城里的新家回来,将姊妹六个召集到一块,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会议的中心问题就是讨论怎样照料母亲。兄弟姊妹六个在一块商量了大半天,最后的结果是发震,发学和五学三兄弟轮流照顾母亲,一轮一个月,到最后母亲死在谁的家就在谁家里办丧事。毕竟三个闺女是嫁出去的人,是别人家的人了,而且大姐和二姐的儿媳妇都不愿意段觅到她们家去,三妹的孩子还小,再说把母亲送到女儿们嫁的村子路程还有点远,母亲老了,也经不起一路的折腾。三个女儿在平时可以回娘家照顾母亲,协议定下来后,从第二天就开始执行了。
老大发震把母亲带到自己家,其实他已经在城里给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买了房子,他和大民也和儿子一家在漯河市里住,平时不经常回农村的家。但为了照顾母亲,发震自己一个人回来,将段觅从她和父亲生前在一块住的小瓦屋里挪到自己的家里。该到自己照料母亲时,也就是一个月的光景。发震一个人照顾母亲,给母亲做饭,自己在母亲的房间内放了一张床,夜里要是段觅有事了,也方便照顾。母亲有时候换下来的脏衣服,大部分是三个女儿回娘家洗好,晾干的。
说起来段觅的三个儿媳妇,老大家的叫大民,老二是赵鲭,老三小蒜。三个儿媳妇中,只有大民和她相处的还算可以。那两个儿媳妇嫁过来一二十年几乎没理过段觅,即使走路见了面,也总是能躲就躲着。这一点段觅也是可以理解的,婆子跟媳妇吗,世上有几个是合的来的?
祖辈务农的张家到了发震这一辈,总算是有了点改变,发震初中毕业因为能说会道,长的是个有个,样有样的,而且一表人才。他很容易的就进了村供销社,没几年转了正,成为一名正式工人,吃上了商品粮。他和大民也是在供销社认识的,后经过培养感情,就在一块过上了日子。那时候大民的父亲在供销社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大民进供销社的时间比发震长,工资比发震高,所以她在张家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段觅那时候身子骨还硬朗着,老头子平心每天走村串巷的卖菜,每个月能收入个三四百块。那年月,发学和五学都种地,就老大两口子吃商品粮,而且发震生就干部派头,言行举止比两个弟弟妥帖多了,不少为张家脸上抹光,段觅两只子特别偏袒发震一家。
平心卖菜的时候,每天一大早总挑出最嫩的菜给老大一家送过去,大民的女儿红艳都五六岁了,段觅晚上还搂着她睡。有时候发震他们俩下班晚,不想做饭了,就在爹妈家凑合一顿,甚至他们家的衣服,段觅也经常拿回家给他们洗。赵鲭和小蒜都知道公婆向偏老大,但有碍于大哥在农忙时节给他们干过不少活,平时也不少帮助他们,所以只把不满埋在心里,没当面表现出来。但赵鲭和小蒜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跟自己的公婆搭话。向偏就向偏吧,谁叫自己的男人没本事,整日在泥地里刨食,哪能跟两口子都是公家人的老大家比呀!
三儿子五学家和段觅住的两间小瓦屋挨的最近,但这也是三媳妇小蒜的一块心病。她为此在心里埋怨了多年:老两口有好事的时候想不到五学,有啥麻烦事了,总是站在院里喊一声,五学就得给他们去干这干那。村里整理线路的时候,每家每户要重新安电表,总共需七百块钱,婆婆家早就把地分给在种地的老二和老三了,公公卖菜也挣不了几个钱。婆婆拿不出安电表的钱,也为了省钱,就索性不装电表了,直接从小蒜家扯过来一根电线,每个月出五块钱的电费。小蒜心里可有意见了,凭什么从我家扯线,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再说了,一个月才出五块钱的电费,谁知道你们究竟用了多少电,可让我们家五学当冤大头了。
平心卖了几年菜,也算是攒下来了一点钱,就狠了狠心,从集上卖家用电器的商店里买回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老两口有时候看梨园春能到晚上十一二点。每看到从婆婆那小瓦屋里透出来的电光,听到传出来的电视机声时,小蒜心里总不是个味:他们以后一个月要用多少度电呀,多出来的部分还不是得我们出。每次儿子东东在家看电视的时候,小蒜都呵斥他:“去上你奶家看去,别在家里聒噪人。”
“奶奶家的电视是黑白的,哪有咱家的彩电看着舒服”,东东不乐意的说。
“那也比你在家里浪费电强!”小蒜道。
于是,东东从不主动开家里的电视,小蒜看电视的时候,他才在一旁跟着看。当实在想看电视的时候,妈妈没有开,还只能去看奶奶家的那台小黑白。
平心比段觅衰老的快,他走不动,脑子也不清醒的的时候,段觅还能做好两个人的饭。但挑水的重活却一点都干不动了。三女儿晓岚从夏庄赶到砖桥,给老两口提水喝。段觅家的压水井早不好使了,压出的水一碗里有半碗都是沙子。晓岚到五学家去接水,是用水泵抽的,五学和小蒜站在一边着看晓岚一桶一桶的往爹妈家提,直到两个不小的水缸都盛满了水。唉,抽水又得用电,这啥时候能省下来几度电呀!小蒜在心里很不舒服。
平心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屙屎撒尿都在床上,段觅和三个女儿侍候的烦的不能行。“哎,爹再不死了,他自己半死不活的受罪不说,让活着的人也跟着受罪”,二女儿荣花在心里直犯嘀咕。终于老头子去那边享福去了,三个儿子都是要面子的,父亲下葬的头天晚上,他们在村里点了两台戏,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平心死后的几个月,小蒜年纪轻轻的也去了。她死在一个晚上,害了陡病,脑溢血。恰巧五学去邻村做木匠活了。第三天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大门反锁着,他就在门口大声喊,让小蒜给他开门。不管五学怎么费力的喊,都无人应声。邻居小云婶子还纳闷的对五学说:“昨个一天也没有看到你家里人出来,不知道在家干啥子里!”五学喊急了,实在没辙,就从小云婶子家的院墙上跳到自己家,走到小蒜睡觉的床前。他吓了一大跳,小蒜从床上跌了下来,身子直挺挺的,嘴里还有白沫,人早死了。五学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感到天旋地转……
五学在东北当兵的儿子东东和在郑州打工的女儿美红赶回来的时候,小蒜已经被人穿好寿衣,装好放在棺材里了。两个孩子哭得泪人似的,段觅在心里直骂自己的三媳妇不着路,年纪轻轻的说走就走了,撇下来俩孩子,多可怜人呀!所幸的是东东和美红都已经长大,美红十九,东东也已经快满十七了,过不了几年就成家立业了,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有点后悔那时候看到王婶天天给在外地的两个儿媳妇寄钱,让她们看病,多年省吃俭用的积蓄,都填到两个药罐子里面去了。段觅就曾高兴的对本家的亲戚王瑛说:“咱们张家的媳妇,一个个身体还挺健康,很少去医院花冤枉钱,真是托老天的福呀!”想不到自己三儿媳的病竟来的那么陡,连治的时间都没有。这不是报应来了,老天爷非得给自己做对不可,就不能让你称心如意:你不是说你儿媳妇不生病吗?我就叫她得个病让你瞧瞧。
五学忙活小蒜的入土事宜,比自己亲爹死的时候上心多了。他跑到区里,给了有关干部一千块钱,免了小蒜火化的程序。蒜走的时候还年轻,他不忍心让她死后再进焚尸炉遭罪。埋她的时候,五学哭的比自己亲爹死的时候还厉害。要葬小蒜在张家的坟地里,但那地现在已经是富亭家的责任田了,他又给了富亭五百块钱,算是让小蒜的坟穴有了着落。墓是挺气派的,里面还用砖和水泥打了一圈,比起来给自己父亲下葬时的规格也显得豪华了许多。
段觅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老头子是一天天的离她远了,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还好三个儿子还算有点孝心,轮着照顾她。就是她的脑子不好使了,刚说过的话,一转眼马上就忘。而且不断地重复说着以前陈谷子烂芝麻的老黄历,鼻涕还拉拉的不断往下流,连平时一向孝顺的那些孙子孙女也不去她身边了。段觅有时候就哭,泪吧唧吧唧的流,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老婆婆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呢!
“她坐月子的时候,吃喝拉撒我都给她照顾的妥妥帖帖,现在她理都不理我,她还骂我老不死的。”段觅在二儿子发学家里的小屋里哭诉着。“谁骂你了,谁也没有骂过你,别瞎说”.“她就骂我了,还用眼剜我。”发学知道妈说的是大嫂大民,大民刚嫁过来的时候每月的工资比发震高,段觅也就特别看重自己的这个大儿媳妇,她也就跟自己的大儿媳妇相处好了。大民月子里的时候,段觅寸步不离的照顾,她以为好心能有好报,到自己老的时候,大儿媳妇至少也能给她喂几口饭。有一段时间,发震曾把她接到自己在城里的家住了几次,谁知道大民在家从不理她,变了个人似的,只顾抱自己八个月大的孙子。一次,段觅饿极了,发震在外边还没有回来,她就对大民说自己饿了,大民扯着嗓子冲她喊:“等你儿回来了让你儿喂你,我忙着抱我孙子里,哪有闲工夫喂你。”段觅听到这些话,觉得自己像掉到了冰窟窿里,以前自己在大儿媳面前积下的德是白费气力了。从此她再不愿意去城里大儿子家里住了,段觅伤透了心,轮到发震养她了,他还回村里,把母亲接到自己原来的家里照顾。
该到二儿子家去的时候,段觅浑身不自在,二儿媳妇刚嫁过来的时候,婆媳俩结过怨,事情是这样的:二儿子发学在三兄弟中结婚最早,赵鲭过门一年后就生了个儿子,取名高飞,张家的长孙,自然很让长辈们看重。高飞四岁时,爱到段觅住的小院里玩,有一次还没出嫁的荣花和高飞玩过后,高飞往家回,荣花没有把高飞送回去。赵鲭在家左等右等不见宝贝儿子回来,就去他奶奶家找。还没有走到地方,就见婷婷奶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对她说:飞飞掉进我家门前的水塘里了,衣服鼓鼓的,整个人在水面上飘着……听到这,赵鲭像是挨了一个晴天霹雳,人跌跌撞撞的往出事地赶。她看到儿子一团气球样,衣服身子都鼓胀胀的漂在水上,整个人登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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