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在离我外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湿地,浅浅的自然水塘,清澈见底,夏天的微风轻抚着水面,不规则的波纹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周围是一片绿草地,草地里开满了一种小黄花,鲜艳夺目。
几头小牛犊就用长绳子栓在那里吃草,有时需要挪动挪动地方,以便吃上更多的青草。有一天,姥姥对我说:“我们去看看牛犊。”他领着我向牛犊走去。姥姥也许看见有个牛犊被绳子缠住了,她脱下鞋子,放开我,迈着大步走的很快,我尽力追赶她,但没有跟上。
“姥姥,姥姥,等等我……”。她其实是急于想解开那个缠住牛犊的绳子,当然没有理会我的叫喊。
“妖婆,妖婆,你走路就像个水鸭子”。我记不起说过如此调皮而诙谐的话,只是在我长大后她常常学我,所以我才记忆犹新。我为何说她走路像个水鸭子,可能是她走路时有点左摇右晃的原故。
我们这里的水鸭子,羽毛颜色黄里带红,非常鲜艳好看,我只有在我们家乡见到那种水鸭子,后来在看动物世界栏目时才知道那个水鸭子叫赤麻鸭或者黄鸭。它们常常在那水塘周围落下又飞起,在田野和村庄上空成双成对叫唤着飞来飞去,只有几岁的我就近距离见到了它摇晃着走路的情景,可见野鸭子是不怕人的。
到了晚上,那自然水塘里传来一阵蛙鸣声,也不知是何原因,我一听到“哇,哇……”的蛙鸣声,有一种说不出的祥和与幸福感。奇怪的是,我喜欢捉青蛙玩。有一天我到庄稼地里,给秋收干活的母亲送吃的,和她一起劳动的还有其他社员。我当时在衣兜里揣了几个小青蛙,然后用别针把衣兜口封住。也不知为何要想出那么个鬼点子,我千万也没有料到,仅然会出现那么一个令人常沮丧和愧疚的结果。
“阿姨,你把手张开,闭上眼睛,我给你送个东西。”我对一位和我母亲一起干活的妇女说。
“好吧”她说着闭上眼睛,掌心向上等待我给她的东西。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小青蛙放到她手里。“啊—”他睁开眼睛大叫一声,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晃了晃倒在地下。
“怎么啦?”
“怎么啦?”大家七嘴八舌喊着叫着。
“畜生,你给阿姨给了什么呀?”母亲问我。
“一只青、青蛙。”我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跑去扶起那个被我吓晕还在昏迷中的阿姨。看着那位阿姨的脸,一股指责、恼恨自己的感觉油然而生。
过了一阵子那个阿姨醒了,捂着脸坐在那里。母亲一直在责骂我。其他人虽然没有说啥,但投来的都是责备的目光。
“好了,好了,小孩不懂事。我没有事,不要怪他了。”那个阿姨说。
这件事对我的震动太大了,一只青蛙会闹出如此可怕的后果,永生难忘和值得牢牢汲取的教训。
常听老人们说,当天气闷热,饭碗有点烫手,蛙鸣声此起彼伏时,天就会下雨,我觉得也八九不离十。值得一提的是,沙珠玉的雨下起来给人一种不同感觉,由于地质松软,没有特别大的声响,一般的雨水立即沁干,形不成汪水。
由于晚上守护羊群,家人需要在外面搭建帐篷,那是一顶白帆布帐篷或者黑白相间的自制帐篷,假如细雨蒙蒙,在帐篷里听着雨点落在帐篷上的嘀嗒声,产生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蒙头睡大觉。天一亮姥姥总是叫我起床,她越叫我越瞌睡,她叫我起床的成功率往往很低。当我自然睡醒时,阳光普照,大地云雾缭绕,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口腔和鼻孔仿佛都洗了一遍。但眼睛仍不想睁开,好像最不愿意放弃的就是早晨的那一片刻睡意,似乎比黄金还贵重。
当我带着睡眼惺忪起床,把自己的铺盖胡乱卷起,堆放在帐篷一角时,铺过的羊毛褥子底下钻满了叫做“司八牛”的甲壳虫,漆黑的颜色,足有蚕豆大小,没有见过的人见了定会吓一跳。当“司八牛”受到威胁时,会立即翘起屁股,假如再招惹它,就会释放一种奇丑难闻的液体。但它们从来没有叮咬过我,也没有直接爬到我的怀里。
“司八牛”钻到羊毛褥子底下可能是为了取暖,但人们对它没有多少好感,只要发现,会毫不犹豫的踩死或者扫进垃圾堆。它还面临不少天敌,也是家鸡的最爱食物,养鸡的人家院子里很难看到它的踪影。
还有一种比“司八牛”稍大的甲壳虫,它们往往出没于动物粪便中间,以牛粪为最爱。我在野外捡干牛粪时,有时看到很完整的牛粪,就兴高采烈的用手去捡,结果只捡到一把牛粪表皮碎片,内部已经被虫掏空。
牛粪是我们这里不可缺少的燃料之一。在沙珠玉藏族人家,你可以看到每家每户的庄廓墙根都很整齐的垒砌着不同形状的牛粪块,有的舍不得烧火,整整齐齐存放了好多年,已经变黄变质,可以看出经过风吹日晒雨打的沧桑。这些漂亮的牛粪墙,一般都出自家庭妇女之手,是她们辛勤劳动的丰硕成果。
我母亲就是一位出色的牛粪加工手。天还没有放亮,她就起床了,悄悄的背起芨芨草编制的背篼或者毛线袋子去捡拾牛粪,将捡来的和自家的牛粪参合到一起,还加进其他牲畜粪便,适当掺水,进行搅拌混合,干湿适度时粘贴在墙面上晒干,再剥下垒砌存放,有计划地烧火做饭。几年前我回了趟老家,当时母亲过世已经三年了,我看到她在生前存放的牛粪墙还有近一半没有烧完。当时我鼻子一酸,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可是又怕周围人们取笑我,就说我眼睛里进了渣滓,掏出手绢擦拭。
农妇们加工垒砌的牛粪墙,不单纯是为了烧火做饭,更重要的是把它视为一种勤勉和财富的象征。在我们这里经常可以听到人们津津乐道于关于柴火堆的话题,假如哪家的门口柴火堆放少儿乱,就会有人说:看,懒惰的人家就是不一样,连自家烧柴都那么少!
然而这种所谓的荣辱观却导致了事情的另一面,人们对燃料的需求是无止境的。农闲时,他们牵着毛驴,赶着大车,扛着镐头,向着沙珠玉周围的荒漠草地进发,大量的植物被砍伐或连根挖掘,形成人与动物抢夺草原植被的格局,使得地区荒漠化进程一步一步加剧。
人们一听到“沙珠玉”这样的地名,往往与那里的大沙地联系起来。其实,“沙珠玉”为藏语,四方地的意思。以境内的长方形孤山而得名。沙珠玉盆地界于干燥荒漠的塔拉滩和鄂拉山以北, 青海南山以南,与青海湖隔山相望;假如顺河西向约二十公里,就可以到达广袤的切吉滩草原,古代唐人称之为大非川,一千三百多年前着名的古战场遗址就在那里;东边穿过方圆二十多平方公里开阔平坦的额唐,就是青海省共和县所在地恰卜恰镇。
豪叶曲(沙珠玉河)自西向东流至沙珠玉东部山岗脚下戛然而止,那里形成了一个小湖,藏语叫“西尼措”,意思是死亡海。湖水虽然不大不深,但曾经淹死了不少牲畜,也淹死过人。自从沙珠玉西边修建娘堂水库后,西尼措逐渐干涸,只留下一滩带着盐碱土的干湖床。
假如能够穿越时空,沙珠玉盆地本身可能就是一个高原湖,因为这里的地形就像一只椭圆形的大盘子,周边都是绵延起伏的山峦和沙坡,各个方向的水系只能流到这里汇聚形成湖水,慢慢蒸发或者浸入地下,而无径流出,至今到处还可以见到石化的海螺和贝壳之类遗骸。
一个个大沙丘由西向东移动。沙珠玉盆地处在一条大沙带之间,我只知道这条大沙带很宽阔,绵延几公里,但源自何方,走向哪里,恐怕只有在地质学家那里才能了解。
但对于我,沙丘是休闲玩耍的绝好场所。有一次我在沙丘上滚羊粪蛋玩耍,有一只小蜥蜴突然从它的洞口窜出,去扑捉那个羊粪蛋,它把羊粪蛋含在嘴里愣了一会儿,歪着头向后看,尾巴一翘一翘的,好像在说:哼,上当了!小蜥蜴可能把羊粪蛋当成了“司巴牛”。可怜它也是小蜥蜴的菜肴之一。但仍然在艰难中生存和繁衍。
从那次以后,我经常用羊粪蛋引诱其他蜥蜴出洞,我在沙地里光着脚板跑的速度更快,不一会儿就可以捉住几只蜥蜴,用细毛线绳子拴在一起,用湿沙子做成小圈,当成“家畜”玩。但有时候说什么是在练习“宰羊”,残忍的将小蜥蜴解刨,结果是导致死亡。
“我的天啊,你把那些蜥蜴放了,假如把你自己那样捆着如何,那也是生命啊,兔崽子。”姥姥发现后指责我。
“那么,牛和羊何尝不是生命呢?”我这样想,但绝对不敢这样说。我们到底剥夺了多少牛羊的生存权?!除了老天爷外,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吃大食堂期间,我们为了自己的生存,除了牛羊外,也无情的剥夺过其他飞禽走兽的生存权。
我外公有一支老火枪,我常常见他鼓捣那玩意儿。找来一些像盐碱土的原料,还有硫磺和铅锌之类的,自制铅弹火药后,试验他的火枪,有时把那个火枪固定在某处,对准某个土靶子,把火捻子点着,“呯”一声,响声和威力都很大,也很危险。这时我总是用两只手捂着耳朵。接下来他左肩右斜背着那玩意儿,骑着大马外出,回来时在马背上横驮着一只野生羚羊尸体。姥姥看见后一边念着“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一边又称赞外公解决了家庭成员需要摄入的蛋白质问题。
那时,野生羚羊出没于草原与沙漠湖泊之间,不但是人们猎杀的对象,也是野狼的食物来源之一。人和野狼争霸的结果,首先是野生羚羊绝迹。野兔虽然繁殖力极强,也经不起野狼和狐狸等食肉动物的轮番猎杀。最致命的可能还是人类,三年困难时期,农场劳教人员在草原上布满了用细钢丝制作的扣子,一箩筐一箩筐的野兔挽救了大批劳教服刑人员的性命。然而,这使野狼的猎食范围大大缩小,不得不把目标锁定在牧民的牛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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