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瘸子正拿着个破铁锅用电焊修补着。
瘸子,小名张孬,大名张开国。
张孬天生是个瘸子,他爹张世仁倒是三里五庄有名的善人,张世仁和斜对门的张世坤三代交好,关系密切。
因张孬腿瘸,村里人都喊他瘸子,其实按辈分我该喊他叔,但我见了他都尊称他为瘸叔。
瘸叔是村里唯一的电焊工。所谓电焊工,也就是给村里人补个铁锅修个铁桶焊个锄头什么的。
他的摊位就设在我世坤爷家的大门过道处。
大门带个过道,在我们村里当时属于豪门人家,因为我们家大门都是桐木做的大门,上面并没有过道,大不了在门框上磊几块砖而已,但世坤爷家的大门气派:铁大门!还有一个五平方的红砖砌成的过道!平时里面放些农具什么的,我们家的农具都在院子里随处一扔,这就是差别!他家这过道让我羡慕了整个童年,那时我就想,我家啥时候也弄个过道,那该多好!
因为瘸叔他爹和世坤爷交好,世坤爷就将这体面的过道给了瘸叔当摊位,还正好临街,整个一气派门面!
瘸叔的腿不是一般的瘸,是整个人蹲下来根本就不能站起来!
他干起活来我也很是艳羡:左手拿着个面罩挡着眼,右手拿焊具,只见他在拿铁桶上乱点几下,就会喷出五彩的火花,像是放烟火!整个过道给照的五颜六色!小时候村里没钱放烟火的,我一直把这当成最灿烂的烟火!所以我们几个小娃没事就蹲在他旁边看烟火,童年竟出乎意料的绚烂多彩!
焊完了,瘸叔憨憨一笑,拿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对老孙说:"呵呵,五毛!"
瘸叔有时也阔气的让我不敢想象,他会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分的纸票给我:"石头你去买瓜子!"
五分钱能买一小包瓜子,我蹦跳着回到过道里,一人一小撮,剩下的我都装口袋里,然后听瘸叔给我们讲故事,故事荤素都有,瘸叔最擅长讲荤故事,听得我们心里痒痒的。
有一天正讲到一个仙姑被吕洞宾堵在山洞里,这时我巧梅姑走过来,她是世坤爷家的小女儿。
看巧梅姑又穿着那件红色棉袄要出去,瘸叔把事先准备好的糖纸包好的两块烤红薯从他那绿色旧大衣里掏了出来:
"巧梅你吃!"瘸叔放下手中的活,一只手拿手差着汗,一只手把那包烤红薯递过去,电焊喷出的没有散尽的火花映红了巧梅姑的脸。
"那是啥?"巧梅姑看着那包东西。
"烤红薯!你尝尝,可甜!"瘸叔满脸堆笑。
"我,我不吃!"巧梅姑的脸似乎更红了。
"拿着吧!我知道你喜欢吃这!"瘸叔因为想把烤红薯塞到巧梅姑手里,就试图想站起来,但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可能是巧梅姑可怜他那站相,她接了过来,看着红薯说:"你弄这干啥!"说完红着脸走了。
瘸叔看我巧梅姑接了烤红薯,重又干起了活,那焊条在锄头上重重的敲了几下,过道里重又喷射出五光十色的火花!
印象中瘸叔送给很多次烤红薯,每次都是从他那件破旧的绿大衣的怀里掏出来,每次都是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去烤的红薯,整个白天他都在过道里,应该是晚上烤好的,怕凉了,就在怀里胸口上暖着,所以每次拿出来都是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寒去春来。
那一个早晨我起得很早,又去跑到过道里找瘸叔讲故事,但我等了好久瘸叔没有过去。
吃晌午饭了我才听母亲说瘸叔领着巧梅姑跑了!我们村里人说跑了就是私奔的意思。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胡同里的邻居像往常一样都端着饭碗出来蹲在胡同里那棵老榆树下吃饭,每天这个时候,大人们总会你一言我一舌的把全村重大新闻说上一遍。
那晚的话题当然是我瘸叔和我巧梅姑的事情,并且成了唯一话题。
建军婶边拨着一块煮红薯边说:"你说说巧梅这不是缺心肝叶吗?三里五庄嫁给谁不中,非得看中个瘸子!"
"可不是咋的!"我母亲附和着。
"瘸子领着巧梅一跑,这张世坤的脸往哪搁呀!"还有人幸灾乐祸。
世坤爷在村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婚丧嫁娶总少不了他撑事儿的。
果然,第二天世坤爷就拿着锄头把瘸叔他爹张世仁家的大门给掀了,后又跑到厨屋把一口大铁锅也砸了,还要跑到瘸叔的祖坟里要刨瘸叔奶奶的坟头!幸亏被几个人拉住。
世坤爷撂下一句话:全当我没养这个瘪孙妮子!
我知道世坤爷是当真的,他说的话在村里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转眼五年过去了。
瘸叔又出现在村子里了!
这次不但是领了我巧梅姑一个人,还有他们的两个娃娃!
据村里大人们说,瘸叔领着我巧梅姑跑到一个山西砖厂里,瘸叔很快练就了一身烧砖的本领,从此以此养家度日,在外一躲就是五年。
世坤爷在这五年里瘦了好几圈,听说巧梅姑还带了娃回来,气了一场大病。
巧梅姑听说她爹病了,就提了一竹篮鸡蛋和四斤红糖回家看他。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巧梅姑被世坤爷用木棍打了出来,鸡蛋和红糖被扔出大门外,蛋清蛋黄流了一地。
世坤爷声音沙哑的对巧梅姑说:"我没有你这个瘪孙妮子!打今儿你别进这家门!"
世坤奶心疼闺女,背着世坤爷偷偷的去看过几次她闺女和两个外孙,最后被世坤爷知道了,把我世坤奶一顿好打!从此两家真成了仇人。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瘸叔的两个儿子狗蛋和猫蛋已长到七八岁了!瘸叔不会干农活,地里农活都是巧梅姑自个扛着。
几年间,巧梅姑给世坤爷送过几次东西,有世坤爷穿的棉大衣,还有巧梅姑亲手打的红薯芡,亲手制的粉条。但无一例外都被扔了出来,再被世坤爷一顿打骂。
村里人劝巧梅姑:"别送了,送了你爹也不会要!"
但巧梅姑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要不要是他的事儿,他不认我这个闺女,我得认他这个爹呀!"说着眼圈通红。
麦子青了又黄,收了又种,转眼时间又过了两年。
巧梅姑突然得了肺癌死了。
到死没有和世坤爷说上一句话
她的丧事是在村里的主街上办的,临着世坤爷家的那个过道。
起棺的时候,我看到远处的一片废砖头堆上坐着世坤爷,他背对着街道,也背对着巧梅姑的棺材,世坤爷一直不停的拿着满是老茧的手擦脸。
我估计他是掉了一把鼻涕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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