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重逢
“月光光,照地堂,姥姥请我吃红枣。大姑姑,小舅舅,远亲总比外姓好……”古老的童谣在清风涧上空来回地飘荡,任沧海变桑田,青丝转皓首,而歌声依旧……
刘祖杨和陈树是表兄弟,都住在陈家屯,也是穿一个裤裆长大的好朋友。80年代初,中国掀起了一股牛仔大喇叭裤的风潮,以制作染料为传统产业的陈家屯也顺理成章的发展成一个着名的牛仔裤产地,不少打工者也抱着淘金的心态慕名而来。当时祖杨的父亲就在这个大背景下随打工的人潮迁居到陈家屯,可惜过了几年便身染恶疾留下年幼的祖杨撒手人寰。无依无靠的祖杨只能跟着小姨——陈树的妈妈过活,自小就养成了寡言倔强的性格。
相仿的年龄,共同的成长经历,让祖杨和陈树成为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陈树的外向开朗、急公好义是村里出了名的,两人的性格刚好互补,祖杨只有和陈树在一起才会打开话匣子,哥们俩经常一起在村里的清水涧岸边喝酒聊天,形影不离,日子过得畅快而自在。只是在大学毕业时两人走到了人生的分岔口:考研到北方名校读医科的陈树,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大医院当上外科医师,由于他的胆大心细,脑筋灵活,深受领导气器重,几年后便晋升为主刀医师;而刘祖杨本科毕业后,便考上了公务员,回到陈家屯当上了村官,不久更是在村长换届选举中当选为陈家屯的村长。
由于陈树的工作繁忙,每天都奋斗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以至于四年都没空回村里看看,面对日益衰老的双亲,他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又是一年冬至晚上,家里给陈树打来了电话,话筒另一端的母亲依旧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要注意添衣保暖,跟儿子唠叨着家里村里的大小事,什么村里准备搞新年烟花晚会啊、村里的民营产业总值又跻身全国前十之类的,言下之意还是希望陈树有空回家看看。说着说着,母亲突然压低声音说:“孩子,你先别挂,烈叔有话跟你说。”
烈叔原名陈烈,陈树的大伯,六十多岁,是村里的族叔,在陈家屯德高望重,刘祖杨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当上了陈家屯的村长,成为陈家屯历史上第一位外姓村长。
“阿树,你今年过年回来一下,村里出了点事,陈家屯需要你,咳咳咳……”烈叔略显苍老却不乏威严的声音使陈树无从拒绝,他知道族叔从来做事雷厉风行,也没细问原因当即答应了过几天回陈家屯过年,陈母喜出望外自不在话下。
三天之后,陈树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向院长请了一个长假,乘上了南下的列车回家。
中午时分,车站到达厅外,陈树拥抱着来接自己的好兄弟——祖杨。这对多年未曾聚首的哥们俩一碰面不免唏嘘一番,感叹岁月不饶人。
“兄弟,怎么突然想家了,还是昨晚才来电让我来接你”“没事,我妈老埋怨我把家都忘了,再不回来可能就到祠堂断绝母子关系了”“哈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由于族叔的吩咐,即使是祖杨,陈树也没敢说出回来的原因。一番嘘寒问暖之后,祖杨帮陈树把行李都搬上了自己的小轿车,驱车从城里回村。
车上,细心的陈树发现祖杨的气色不太好,便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忙村里的事把自己累坏了,祖杨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随即马上消失,笑着解释没事。再问,蕙兰最近好吗?别提了,你嫂子刚又流产了,已经第二次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陈树一听,顿时语塞,然后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都沉默了……一路无话。
把陈树送到了家门口,已是晚饭时间,祖杨说自己还有公事,不进去看望小姨了,等再晚些哥俩找个机会好好喝点,便独自走了。与祖杨道别后,陈树转身走进了阔别四年的自家大院。
第二节 暗涌
四年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进村时沿路的风光已经让陈树不胜唏嘘:路旁低矮的平房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四层的洋房;往昔经常有村民放牛的村间小路如今拓宽了,来往的都是奔驰奥迪,却再也看不到有牛的影子。陈树心里不由得感叹:咱们村真的靠牛仔裤致富了!当车途经清风涧时,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清晰见底的溪水,而是黑乎乎的粘液。陈树显得有点吃惊,回头看看祖杨,却只见祖杨埋头驾车,恍惚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陈树也只好缄口不提。
来到陈家附近,刘祖杨停车帮陈树卸下了行李,说:“我有事先走,不进去了,看今晚有空咱们再好好聚聚,你先回去看看你妈吧。”陈树点点头,互相拥抱一下就各自离开了。
才刚走进大院,陈树环顾四周,忽然大吃一惊——赫然一个大大的“拆”字写在了陈树家的院墙上!“怎么妈从来没在电话里提过这件事呢?”满腹狐疑的他站在院中间大喊一声:“妈,我回来了!那个‘拆’字到底是什么回事啊?”听到声音马上出迎的陈母把儿子接进了屋里。
“先进屋放下行李再聊,烈叔在里面等了你个把小时了”
“行。妈,您最近身体还好吧?天气转冷了,你也要注意不要经常到涧边洗衣服,小心着凉”
“还凑合。洗衣服?那水还能洗衣服?孩子啊,你真的好久没回家了。”
“好像四年了。”陈树低下了头。
“你惭愧说明心里还有家,妈也放心了。好了,先别说这些,咱母子俩稍后再聊,烈叔可是有要事找你商量”“哦”
烈叔还是以往的烈叔,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只是频繁的咳嗽声才让人感觉到他的衰老。陈树回来的时候,烈叔正坐在大厅中间的太师椅看报纸,看到陈树回来才放下手中的报纸,脱下老花镜细细地打量着陈树。
“你总算回来了,咳咳咳……”
“恩”
“有件事你必须知道”烈叔的语速平缓,但陈树听得出来这件事非常重要。
“关于什么的?跟那个‘拆’字有关系吗?”
“恩,跟刘祖杨那家伙也有关系,咳咳咳……”
“啊?”听到这里,陈树又是一惊。以前的烈叔可是把祖杨当作亲儿子看待,视如己出,最近几年还亲手把他推上了村长的位置,关系非同一般,但现在却把祖杨称作“家伙”。这几年间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陈树的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慢慢的,从烈叔和母亲的口中,陈树才慢慢了解到一些情况:一年前,一家大开发商看中了这里的地形,欲在陈家屯建一个高尔夫度假村。这是一个跟镇政府合作的项目,目前由政府出文征收土地,并负责拆迁工作,而刘祖杨正是陈家屯拆迁动员工作的主要负责人。这拆迁工程一旦开展,陈家屯505户居民全得搬离家乡,到另一个镇的安置区开展新生活。虽然政府承诺赔偿费不是问题,但要让土生土长的村民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就好挖了他们的根一样。更重要的是,这里有许多所村民自己经营的牛仔服装加工厂,还有多年打造的全国牛仔裤第一村称号,离开这里意味着所有东西只能重新开始。这是所有村民都不想看到的结局。
因此,不可避免的,站在拆迁立场的祖杨跟家里的老乡们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奇怪的是,一向对乡亲温顺有礼的刘祖杨变得异常固执,无论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陈母还是对他恩重如山的烈叔的意见,他都一律不听,多次召开村委大会,宣称搬离这里对大家都有好处,坚持让大家在咨询意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好让所有人尽快搬离陈家屯,不然最后限期一到政府就会采取强拆手段。
渐渐地,一些说法在乡间流传开来。有人说,刘祖杨是收了开发商的钱,急着赶大家搬家,无论多纯洁的人遇上钱也会变质;有人说,当初就不应该让外姓人当村长,毕竟只有姓陈的才会为陈家屯的乡亲着想;也有人说,刘祖杨的媳妇最近流产了,已经是第二次流产了,刘祖杨因此变得神经兮兮的;更有甚者,说正是因为刘祖杨出卖了陈家屯的乡亲,才遭此绝后的报应。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祖杨则不作任何解释,继续一意孤行地鼓动大家在拆迁合同上签字。将近一年过去了,只有几十户在合同上签了字,离最后强拆限期年三十晚上还有一个多月时间。
随着年三十的临近,村里也发生了一些怪事:三更半夜的时候,突然一阵敲锣打鼓,把大家从睡梦中惊醒,纷纷走出家门一看,什么都没发生,如是者连续几晚,大家都有点神经紧张了,还找人轮流守夜,但就是找不到元凶;再者,好几户人家的大院经常莫名起火,火苗不知从何而来,而这几户都是态度坚决地没在合同上签字的……大家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刘祖杨的嫌疑最大,由于没有证据,也不敢拿祖杨怎样,但村里的怨气越来越大。
听到这里,陈树的嘴巴已经合不拢了,这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祖杨了。这时,陈树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掏出一看,是祖杨的短信:晚上九点,清风涧旁的雄记大排档喝酒。
他沉思了一会,迅速回了短信:今晚有事,明天再找你。
第三节 剧变
虽然是在温暖的室内,陈树却感到心里面寒风刺骨。
听完烈叔和母亲的话,陈树大概弄明白了来龙去脉。烈叔这次让他回来,就是想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去劝劝祖杨,该收手的时候就收手,不然到最后大家都不好过。陈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目光却停留在屋外院墙上的那个“拆”字。
第二天早晨,灰蒙蒙天空压在人们的心头上,更显得沉重了。村里开始有了过年的气氛,很多户人家已经把大大的红“福”倒贴在家门上,刚好跟自家院墙上白色的“拆”字遥相呼应。陈树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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