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各家的灶头上已经开始冒出了白烟,村头小河里的那群大白鹅还没有回家,娟子她娘便在饭屋里头连头也不回扯着嗓门喊起。
大妮子,你弄啥来?快去河边看看。
俺娘哎,俺干活都累一天了,俺不去,你让俺弟去吧。娟子正站在磨台边上洗衣服,女儿家就是爱干净,整天介不停得洗啊洗啊,衣服穿不破倒先让她洗破了,娟子揉搓着那件花的确凉的褂子跟她娘犟嘴。
你这个死妮子,赶明天找了婆家看你也敢跟婆婆顶嘴,不让婆婆撕了嘴才怪,大虎啊,好孩子你去。
谁爱去谁去,我不去,马上就到动画片了。刚刚十岁的大虎也学他姐顶撞他娘。
你这俩死孩子,等我一会把火烧旺了,看我不过去一人一巴掌。
大虎照样低头摆弄他的洋车链子砸炮枪,也不理他娘的咋呼,娟子放下手里的衣服,往饭屋这走了几步。
娘,你说昨天在集上那个婶子咋喊俺闺女呢?她还说过两天有空了来看俺,俺也不认识她呢。
娟子娘拿烧火棍使劲往炉子里捣了几捣,没好气般地说。
大妮子净说胡话,谁说的?俺咋不知道有这事呢?
娘你装糊涂,你跟她说话俺都听到了,你说让她以后别来找俺,还说大妮子长得好着哩,俺听那个婶子说,她过天就叫上她男人来咱家。
你听她胡啰啰,那个小娘们精神不正常,是个神经病,她见到谁家的闺女长得俊,她都那个样。
俺看她穿衣打扮怪利索,可不像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娟子嘟囔着继续回去洗她的衣服。
噢吃,噢吃,娟子他爹撵鹅的声音,领头的那只鹅高扬着长长的脖子,扭着大肥屁股在前头四平八稳的迈着步子往院里进,后面并排跟着一群十几只大白鹅,再后头是娟子她爹,正背着一个草筐拃开两个宽膀子往院里撵鹅。
爹你回来了,俺娘做饭呢,你先洗手洗脸吧,一会就开饭了。
娟子,给爹拿条手巾去。
哎!娟子回堂屋里拿手巾,对着弟弟大虎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我告诉你,咱爹可回来了,你还不快一点做作业去,等一会儿让咱爹看见你不做作业看电视,咱爹他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大虎回头就要抓姐姐的脚。
用你管。
爹,咱明天还下地翻地瓜秧子不?要是不翻俺想去镇上逛逛去,俺二叔家的大妹妹也一起去。
娟子她爹伸手接过毛巾,拿了脸盆打水。
去吧,去吧,剩下那二分地我自己耪耪就行,一会让你娘给你几块钱,想买啥自己买点。
娟子高兴的找她娘要钱去了。
农村的晚饭实惠,菜团子米糊豆、软和馍馍直烫手。吃罢了晚饭,大虎又去看他的电视了,娟子也出去找她二叔家大妹妹商量明天去乡上逛街的事去了。娟子家里屋内25瓦的电灯泡直直的吊在梁头上,电线上早就被苍蝇爬得黢黑,灯泡上也挂着一层厚厚的灰,灯下是纳鞋底子的娟子她娘,娟子他爹正坐在屋门门镇石上抽着旱烟。
她爹?你进屋来,俺跟你说个事。
啥事?说吧。
你进来啊,把门关上,别让孩子听见,娟子娟放低了声音说。
娟子他爹进屋关上了里屋的门。
昨夜天过晌午俺领着娟子赶集,俺在集上见着那个女人了,她逮着娟子喊闺女,让俺拿眼连剜带瞪的吓唬走了,昨夜天晚上俺看你干活累了又不高兴,俺没敢跟你说。
娟子她爹猛抽了几口烟。
啥?遇到谁了?
就是那个女人,娟子她娘说那个女人的时候真咬牙,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并且把手指头往东南方向直戳戳。
你净说胡话,不是说那个女人被李方贵接走了吗?咋又回来了?她真是有福不享,回这穷山沟里受活罪有啥好的?
唉,谁知道呢,昨天在集上要不是我拦着,她还不知道说出啥样的话呢?今天娟子问我,我没给孩子好气,我跟她说,那个女人不正经是个神经病,不是好人。
你这个欠捶的嘴,你跟孩子说这些弄啥,她咋说也是娟子亲娘哩,到时候如果让娟子知道了实情,她还不得记恨你?
她还说过两天让她男人带着她一起来看娟子,她要是真敢来咱家,看我不拿棍子把她打出去。
唉,事该来的总要来,要是真瞒哄不住,咱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咱家娟子吧。
可不敢说,不敢说啊,咱把实话都说了,如果娟子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咱们咋办?这十几年不是白养活她了吗?
娟子她爹娘在里屋里嘟嘟囔囔商量,在外间屋看电视的儿子大虎听到,向里间屋里问:
娘,你要把谁送人哩?俺姐咋了?
娟子她爹熊大虎:
你作业做完了没?小心明天我找你老师说话,小孩子别瞎管闲事,你要是敢多说话,看我不把你腿打折。
大虎听了吓得再也没敢说话,关了电视回屋睡觉去了。
两口子商量到最后,一致同意在那个女人来之前把这件事告诉娟子,娟子他去也好,留也罢都让孩子自己决定,毕竟孩子大了,咱做老人的得尊重孩子她自己的想法,但是有个难题摆在两人面前,两口子谁也不愿意自己跟娟子说,谁也争不过谁,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到后半夜俩人都争累了,娟子她爹说咱不争了,明天再想办法,他要求搂着老婆的脚睡觉,娟子她娘不同意。
你想搂也行,明天你跟妮子说,娟子她娘说道。
行,我说,明天我来说。
天已经放大亮了,一轮日头从东山上冒出头来,这晒人的日头就是毒,刚刚冒头就剌眼,晌午不一定得多晒人呢,娟子她爹已经翻了二垄地瓜秧子了,地里的露水很重,粘湿了娟子她爹的裤角,他脚上的那双磨得发了白的黄球鞋早就湿嗒嗒的了,他放下挑杆子蹲到地头上,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塑料纸包,卷了一根拇指粗的烟,费劲点了三四次才把烟抽完,娟子爹直吐嘴里的烟丝,其实昨天晚上他就想好了,妮子这事不用自己说,也用不着她娘说,找妮子她二大爷和二婶子说去,当初可是他二人帮忙抱回来的。
娟子她爹抽完烟,拾起挑杆子又翻了几垄,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他约摸着应该是早饭的时候了,他把挑杆子反转过双手背到屁股上往家走,那根挑杆子是槐木柠条子做的,一米七八长,很直,在娟子爹的屁股上一弹一弹,照在路西边地上的影子,活像是一个支着尾巴走路的老黄尾巴狼子,这个清瘦的干巴中年人有个好处,虽然脾气牛犟的狠,但是他是一个特别的精滑的人。回家的路上路过二哥哥家他迈步就进去了。
他进大门先干咳了两声,抬头看到二嫂子刚从牛栏里提着裤子出来。
嫂子,俺二哥来。
他叔来了,快屋里吧,你二哥还没起呢。
哦,娟子爹把挑杆子放墙跟儿上一放,往屋里走。
咋?二嫂子,俺二哥昨天是不是又搂着你脚巴丫子睡了一夜啊,都到这会儿了还不起床?
哈哈哈,二嫂子把搭在肩膀上的裤腰带拽下来往娟子她爹身上抽打,你这个花花大尾巴狼,还真是个老不正经的货,再过两年就娶儿媳妇的人了,你倒还不正经。
娟子她爹也笑,咋?啥叫不正经哩,俺当年可没有跟俺二哥往高粱地里头钻。
你再说我把你嘴拧开,你侄子在西屋睡觉呢,让他听见了笑话。
二哥?娟子她爹往屋里喊。
来了兄弟,咋?有事么?
二哥,俺有个事求你,老王家二妮子回来了,就是俺家娟子的亲娘,她在集市上见了娟子喊闺女,娟子都多心了。
咋?兄弟,你没跟娟子说吧?娟子二大爷听了惊道。
没,没说呢,不过不说也不行哩,老王家二妮子是有点疯疯张张的,可是她现在的男人可不疯哩,万一哪一天真带着老王家二妮子来要闺女,俺两口子这么费力拉巴大的闺女俺不就落空了?
也是,也是哩,二哥哥接话道。
俺让她娘跟孩子说,她娘不愿意说,俺这不想着来央求你了么?当初是你跟她二婶好心看俺家她娘不生育,你是向着俺才把娟子给俺抱回来的,没想到俺全家好命,也是祖宗保佑,娟子来了俺家第四年俺又生下了大虎,当初娟子给俺抱来的时候,俺可不知道是村西头老王家二妮子的孩子,要是知道俺可不敢收养,按村里的辈份俺收养她压着辈份呢,可是现在养活这么大了,却要……
你净是说胡话,咱姓刘,咱跟老王家算得啥辈份?二哥哥熊娟子她爹。
二哥糊涂么?咱跟老王家可是老表亲哩,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表亲。后来俺知道了想把孩子送回去,那时候老王家二妮子也嫁远了,娟子在俺家这么些年,虽然俺穷供不起她上学,只念到三年级就不上了,可是俺两口子拿她当亲闺女待的,从来没有少过她一口吃喝。
是哩,咱全庄上的人都看着呢,谁也没有说过你们俩口子一个不是,咋?你跟他婶子是咋打算的?
二哥,你过晌午去一趟吧,俺再叫上她二婶子,你们帮俺跟娟子透开这个话,娟子也都十四五了,俺让她自己决定。
行吧,我过晌午就去,我去跟娟子说。
过了晌午的太阳还是那么毒,照在南墙上就连三尺多厚的泥坯墙都快要被晒透了似的,大门楼子上一架葫芦秧子反卷着叶子,无精打采的看着荫凉下坐着的娟子爹娘,还有她二爷爷和她二婶子正在说话。
娟子和她二叔家的大妹妹去乡上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过晌午了,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星期六下午放学回来的弟弟大虎。
姐,你干么来?
大虎,你咋才放学?来,姐姐带着你。
大虎把书包往背后一甩跳上了姐姐的车后座。
姐,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跟咱爹说是我说得。
啥事?
姐,咱娘跟爹商量要把你送人哩。
你胡说什么。
不信拉倒,我昨夜天晚上都听见了,咱爹不让我说,不信你回家问问去。
娟子听了心里很纳闷,难不成爹娘要给自己说婆家么?娟子紧蹬了几步,带着弟弟到了家门口,她看到二大爷还有二婶也在,没好意思开口。跟长辈打了招呼往院里推自行车,娟子她娘先开口说话。
妮哩,你洗把脸过来,俺跟你二婶子给你说个事。
娟子听了她娘的话,心里扑腾扑腾直跳,看来爹娘这是有大事哩,不然咋把二大爷和二婶子都叫来了?她回屋拽了条手巾回来。
娘,有啥事您说吧。
她二婶子,你跟孩子说。
嫂子,还是让咱二哥说吧,我笨嘴拙舌的好事也让我说乱了。
娟子她二大爷拿起烟袋,装了一锅烟,点着了,叭嗒叭嗒先吸了几口,转头往掉了墙皮的土坯墙上磕了磕烟袋锅子。
妮啊,今天二大爷给你讲个故事你可仔细听,你听了先别着急。
俺二大爷哎,有啥事你说就是,咋跟俺爹娘似的,说话不痛快起来了呢?
妮啊,咱县城里原来有一位有名的中医大夫,他姓李名叫李承春,他家是六代祖传的中医,在城里开了一家药铺,专门给人诊病抓药开方子,有一年咱县闹瘟疫,谁也没有办法,眼看着穷人是一堆一堆的死啊,最后是年纪轻轻的李承春他根据祖上传下来的医书,开了一剂大方子治住了瘟疫,从此咱全县的人都叫李大夫为李神医。
俺大爷,这个李神医的事俺知道,你就痛快说是么事吧,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娟子她二大爷干咳了两声,像是对着娟子说话,细看又像是对着所有的人说话,不,他是在讲述,他原本就满是皱纹的脸上,眉头皱得更历害了,他眼神望着墙外烤人的太阳光,迷迷着双眼回忆着讲述一个很多年前的事。
十五年前,这个神医李承春带着他的小儿子李方贵下乡来义诊,来到咱上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半晌了,李大夫找到村长说明了来意,一提李神医全县没有不知道的,个顶个的坚起大拇指,村长听到李大夫要来咱上村义诊他很高兴,一方面安排住宿,一方面安排伙食,想请李大夫一定在上村多留几天,给上村的父老爷们好好的看看,村长他寻思着咱上村里有几户常年有病的人家,生病好几年了到现在也不能确诊,请李大夫一定多住些时日能给他们仔细看看病。李神医是想请都请不到的人物,那天却像是如从天降,这是我们上村的福份啊,村长找上村里的长辈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坐陪神医喝了酒。跟村长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小儿子李方贵,这个小伙子年纪约摸十七八岁,长得很精神,看着就惹人爱,一看就是得了神医真传的,满面的斯文里透着一股子精透劲。原来李神医带着小儿子这次来上村一则是为了义诊,二则也是想让他儿子得到见识。村长很高兴,他回到大队部里就把大喇叭打开了,他满脸的喜劲从大喇叭里传出来,传到了父老乡亲们的耳朵里,村长冲着全村就广播开了。
上村的老少爷们,大家听好了,县城李神医来咱们上村义诊,明天开始谁家里有病人的都来大队部看病,不要钱免费看病,免费看病。上村的老少爷们一听是李神医来了,当天晚上就有赶过来看病的,李神医在上村看了三天三夜的病,李方贵白天跟着他爹学瞧病,晚上站大队部门口跟大姑娘小媳妇们闲扯。李神医爷俩走后的第五个月左右,咱上村出事了,村头老王家在家为闺女的二妮子开始显怀,肚子越来越大,开始二妮子她娘还以为是女儿吃饭吃得多身体长胖了,谁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二妮子开始嫌饭的时候,家里人才都恍然大悟。二妮子刚十八可还是个闺女哩,这可咋弄?满村里的闲言碎语把二妮子逼得神神叨叨,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要进城找神医,她说孩子是李方贵的,他得认。
二大爷把故事讲到这里,又点了一锅烟抽了几口,娟子听得楞楞得,也不言语,她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眼睛里汪着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娟子的爹娘和二婶子听着也不言语。
二大爷抽完烟又接着讲到。
二妮子挺着大肚子进城找到李神医的家,没想到李神医连门都不让二妮子进,李神医家教严啊,说啥也不承认,还扬言说只要他活着,就不让儿子认这件事。李方贵那时候还年轻啊,他怕他爹,自己也是没有办法,就没有认这件事,偷偷拿了一些钱给二妮子,他牙一咬把二妮子赶出了家门,二妮子没有办法,又回了咱上村,那时候可不比现在啊,那时候的人心眼直,思想也不开化,满村里的吐沫星子压在二妮子的头上,从县城回来没出二个月,二妮子就疯了,后来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老王家觉得丢人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就张罗着把孩子送给了别人家,后来又托人把还没有出满月的二妮子说给了二十里以外的放村的杜家,谁知道二妮子嫁得是个有病的人,杜家的儿子有唠病,嫁过去没出二年,她男人就死了,二妮子一个人在杜家疯疯颠颠的守了将近十年的活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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