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样认识丈夫的:家里穷没钱上学,从小跟随作泥水工的父亲在工地玩,大些后帮父亲挑砖头提石灰桶子赚钱。
一个夏日炎炎日子正汗水淋漓、口干舌燥时候,一青年给她送来一铝饭盒冷开水,她十分感激,望了那青年一眼;后来几天那青年常给她送去一铝饭盒冷开水。
两年后她弟弟到了婚姻年龄,妈妈想先把女儿嫁出去,她自己则想多留些日子和父母在一起。
妈觉得不好,大女儿没出嫁弟弟抢先成亲,女儿没人要似的。她爸不吭不响,只对女儿说了句:“自己拿主意,家里再挤,也不会赶你出门。”
亲友介绍的男孩她都不满意,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青年。她是有胆有识的女孩,既然母亲要她出嫁的主意已定便去找了那青年,知道他确实没有女朋友,便开门见山的讲了自己的事。
那青年结结巴巴的告诉她,因为是资本家成份没升高中,考入这里当临时工,工资很少家里也穷。她告诉那青年自己没上过学,如果不嫌自己没有文化,她也不嫌他的成份不好。
妈不满意她自己做主。那是十分讲究成份的岁月,连当兵都要成份好,以后生下孩子的前途说不定还要受影响,今后怎么过日子哟!她妈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连兵都当不成的,有什么好。她爸还是只说了一句:“自己拿主意,就是将来不要后悔被人家笑话。”
她不在乎成份,还不信他家真的很穷。俗话说,再瘦的骆驼也比马壮,既然是资本家,总能倒腾出来个千儿八百吧。过门后才知道他家真的穷,空戴一顶资本家帽子。但她没有后悔,决不让人家笑话。她是嫁鸡随鸡的那种小城女子,进了他家门就是他家的人。
她还觉得他其实很优秀,是块当不成兵的“好铁”,虽然才读初中,从小跟父亲学过古文还挺有些文才,靠自学还会许多技术,写写画画、电气木工样样行,只欠力气。她从小劳动惯了,有的是力气,她相信一定会事事如意。他也很有信心,鼓励她说:“两人同心,其利斩金”,我们一起努力吧。
后来她做保管工作,工作外还养猪养鸡,加班加点打零工。她从小过惯苦日子,一个咸鸭蛋几颗腌大蒜便能下一顿饭。
一次过节没钱买肉,她忽生灵感,借了一只篾篓买了一对电池,夜里去田边抓蛤蟆,一个晚上抓回好几斤,过了个高高兴兴的节。
靠勤快持家和精打细算,家里过得很可以,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事事四停八当,样样熨熨帖帖。虽没读过书,她天资好,在社会上的日子长,锻炼得能说会算。她买卖时连穿制服的人都说她心算很快,讲起话来也头头是道。
过门没多久,一街政府干部气势汹汹的要她婆母去打扫马路。她拦在门口对那干部说:“你进来帮我家扫厕所!”那干部愣了。
“你凭什么叫我帮你家扫厕所?”
“你凭什么叫我婆母去扫马路?”
“她是资本家的老婆。”
“她也是工人的婆母。”
“她需要改造。”
“你也需要改造!”
“以前是她扫的。”
“以前我没嫁过来!”
“是主任通知的。”
“你叫主任亲自来通知!”
“主任没空。”
“我婆母也没空!”
“今天轮到你婆婆。”
“我是资本家的儿媳,我去扫!”
“你是工人阶级,不敢叫你去。”
“让老人家去扫马路,我这儿媳会遭天打五雷轰的!”
“反正你婆婆得去。”
“我婆婆就是不能去!”
“你要负责。”
“我就负责!”
“我要主任来叫。”
“主任是婆母的堂妹,很久不上门,正好请她上门!”
从此,街政府再没人叫她婆母去打扫马路。日子慢慢好起来了,她心里非常满足,“一穷二白又怎样,马上就要住上崭新的楼房了,谁敢笑话我!”
丈夫的单位怀疑她家有钱盖楼房,要查经济问题,还让他丈夫去农场劳动。五天过去还没回家。她去找丈夫单位的局长,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局长办公室的合成革沙发上,等丈夫回家。她明白告诉领导,今天就在这里等丈夫;等钱买米下锅呢!
局长从文件柜拿出一张盖了图章的纸递给她,告诉她这是局里的决定。她唰地站了起来,然后慢慢的坐下,望着局长把那张“通知”撕了:“我不识字,只知道丈夫没有经济问题,他从来不管经济。房子是靠辛苦,靠亲友来‘银会’凑的钱,家里有帐单,还有欠条。你们违反政策,没证没据乱扣人,我告你们!”
局长听说过这楞女子仗着工人出身天不怕地不怕,还有个亲戚在上级政府,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火辣辣。局长犹疑了一刹那从地下把撕坏的通知捡起来,在上面批了“补助生活费十元”,要她先去买米。还告诉她,会通知她丈夫星期六回家。她溜了一眼“十元”二字,抿了抿嘴唇。
她真高兴,出门后猛亲了两个孩子,赶快回家告诉婆母。婆母笑着说:“你也真横!”
他们终于白手起家,而且把日子过好了,两个孩子分配了满意的工作,一家人和和美美,没人小瞧他们。乔迁的大喜日子,把亲戚朋友都请来了,婆母的那位堂妹他们的姨妈已经退休,她也来了。
因为劳累过度,丈夫没等退休年纪就离她而去。她过门后开始认字,把旧报纸的大标题剪下贴在灶台旁,一边做饭一边认字。给丈夫的挽联是她自己写的,虽不对仗,表达了她的心愿:
几十年白手起家,艰辛中重振家声;
留余生夫去艰难,盼儿女继承父业。
他丈夫有个皈依佛门的初中同学领弟子来做了道场,这同学也因为成份不好没能升高中,后来将余生献给了佛。
一伙初中同学因为成分不好不能升高中,“年少不知世事艰”,常在一起说说笑笑,议论过“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等问题,一个同学还说:哪里就一定官生官,民生民,司令生司令,勤务兵生勤务兵。
如火如荼年代有人揭发他们自认为是“读书种子”,常常聚在一起发牢骚、说怪话、发泄不满,打成了“狗崽子小集团”。有的不幸死去,有的离乡背井,有的皈依佛门,也有的后来当了老板成了官员。同学的挽联是:
喜今世虽步履维艰,至真至诚如同手足。
盼来生更真诚相爱,天长地久情胜亲人。
皈依佛门那同学送的是挽幛:“斯文天地间,至乐在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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