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乡下。时钟滴答。夏虫在叫。我是一个盲人。一个正午的持烛者。
我依靠父母而生活。因为我是盲人。对于我,世界一片黑暗。我想起作家博尔赫斯,他也瞎了,上帝同时赐给他书籍与黑暗。
而我,依靠竹杖探识世界。
我的眼睛瞎,因为我服了一种药,外国进口的药。我得了一种怪病,就是要吃松树的皮,才能解饿。我去了医院,医生为我开了一种药,我吃了三个月,就瞎了。我不知上帝为什么要惩罚我这个人,这个穿着肉体凡胎的人。
因为我是盲人,父母为我配了一副墨镜,我手拿竹杖,就象一个盲人了。可惜我不会算命,也不愿意到街上去骗钱。于是我只好呆在山村。好在我有工资,我毕竟上了几年班。现在,我赖在国家的身上,我就是国家的蛀虫。
父母终日劳作,又要照顾我。我已经对世界失去了作用,终日闲坐,听一听收音机和有线广播,也听一听山村的牛铃,鸡叫,犬吠,洋咩。我无法同他们一起干活。
在失明中,我的意识依然存在,我的脑中时常浮现过去的生活,背叛我的朋友和女人,那些失意的经历。
公元1976年,这一年中国的某一个省在闹地震。我们三人住在棚子中。我的心中恐慌,不知哪一天会天塌地陷。
一天早晨,我对父母说,我去上一趟街,我依靠竹杖走了三个小时,来到红星公社,我到街上,听着人声嘈杂,我走到供销社,买了一瓶敌敌畏。
然后,我回家,父母都不在家,我喝了农药,躺在床上等死。我的腹中翻江倒海,渐渐地,我离世界越来越远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醒来,我以为我已经来到了阴间。却看到我的母亲,闻到药的味道和医院特殊的气味。我明白了,我喊了一声娘,母子抱头痛哭,母亲说,娃娃呀,你咋这么想不开嘛,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说,我不想给你们增加负担。母亲说,啥子负担,你活着比什么都强。
在医院住了一周,我们回到了家中。日子依然在继续。我看不了书,只有闷坐。我想,我要能再看一眼天空和大地多好呀!然儿,我不能,我永远的瞎了。我的世界,将是永远的黑暗。
我想起瞎子阿炳,借二胡诉说衷肠,我开始学笛子。我坐在家中练,一个月后,终于吹出了一首曲子,那曲子是一首山歌,它的名字叫《郎当调》。
我摸索到树林里,听着松涛,鸟鸣,想起小时候在林里,拣蘑菇,看牛的情形。而今,我回来了,作为一名废人。我还得活下去。我不知为何要来到世界上,一切又是为什么。只听说,一切是上帝创造的,我想不明白。现在,我的时间多了,经常胡思乱想,但什么也想不出来。我终日在林中独坐。
父母考虑到他们死了以后没有人照顾我,就托人为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那女人是邻村九大队的,房子在地震中塌了,把她的男人砸死了,她自己的腿受了伤,现在走路有些瘸。我们正好合适,一个瞎子,一个跛子。
腊月初二,她和两个孩子进了我的家门。我们只是请亲戚和邻居吃了一顿饭,就算举行了仪式,那是我们用攒了几个月的肉票买的肉。那时侯,家中不许养猪,说那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割。肉由公社的食品站卖。她和两个孩子进了家门以后,我的家添了许多欢乐。可惜,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听他们的声音,来猜测他们的容貌。
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在山中过着隐居的日子。
日子过去了,依然在这里。与家人在一起,也抵挡不了我的孤独。自我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且是唯一的。
深夜,我一个人起来独坐,思考世界的本质,思考永恒,上帝和道。然而,我什么也想不出来。我知道,我们转瞬即逝。我们为避开孤独而群居,可是,孤独依然存在。
1979年,我们分到了田地。我们的日子好起来,告别了煤油灯,用上了电,家里添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更重要的,一家人可以吃饱饭了。有时侯,我也希望出去走走,但我能走向哪里?我只好呆在山村,乐天安命。
过了几年,父母相继去世。这样我们的田就只好请人种,孩子们大了他们都不愿意种田,去了外面工作。家里只有我和我的老伴。
某一天,老婆去外省孩子们那里,家中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又回到林中,吹我的笛子和忧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