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傅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蛮不错的。
那还是十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太阳已经冒出了头,金色的阳光顺着玻璃窗户溜进来,落在泛黄的墙上。我睡觉的那个屋子,就像一个半开着的盒子,一半明,一半暗。忽然,从屋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凿击声,我感到很奇怪。这是谁呀,大清早的,门还没开,就开始干活了。难道是老冯?老冯昨天晚上和我一起值的夜班。不可能。这家伙比我还懒,每天都是主任来了,把他的宿舍门擂得山响,他才哈欠连天的起来。那又是谁呢?我凑到窗前。只见在厨房门口立着一个柜子,一个人正在那里敲敲打打。我拉开门问,你是谁呀。那个人听见声响,停了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对着我,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跟我说,他是来做饭的,是老冯找的他。我这才想起,的确几天前,主任曾叫老冯去找个做饭的,先前那个因为身体不好,歇了。这几天,都是我们自己糊弄几口饭吃,不生不熟,不咸不淡的。
这个人就是大师傅。没过几天,我们就相互熟悉了。
大师傅五十多岁,个头不高,有些谢顶,脑袋上稀稀楞楞的几根头发,就像圆不溜秋的沙土岗子上,长出的几根茅草,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脸虽然有些黑,但是却很光滑,好像是用猪油蹭过的锅底,尤其到了晚上,电灯下一照,油光锃亮。还有,就是大师傅的胡子也不多,有那么一两根,还特别长,用手轻轻一扥,就解决掉了,这倒省了刮胡刀的事。没事的时候,我们常坐在一起,闲聊天。这个说,大师傅,我怎么看你像个老太太呀。大师傅不言语,只是嘿嘿地笑。那个又说,大师傅,你不长胡子,你是不是太监呀。大师傅还是嘿嘿地笑,而且笑得比先前更响了。等笑够了,大师傅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他从小到大没干过体力活,他以前是背药包的。背药包的,在我们这里是指给人看病,走百家门,吃百家饭,在生产队那时,谋得这么个轻松的差事,很不简单。不过,大师傅又说,他不是给人看病,是给猪看病的。这引起了我们哄堂大笑,大师傅也跟着嘿嘿地笑。对于他的这个说法,我曾求证过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想了半天,也不敢肯定。最后,半信半疑地说,也许是吧,不过,就他,治好了不敢说,治死几头,倒没准。
自从大师傅来了以后,我们俩就成了晚上值夜班的不贰人选。我离家远,回家一趟不容易,关键是,那时我还没结婚;大师傅呢,就是这个村的,而且女人几年前就去世了,留下两个女儿,小女儿在外打工,大女儿已经结婚,所以,他回去不回去也在两可之间。别看大师傅上了点儿年纪,但精神头却挺足,晚上很晚才睡觉。大师傅爱看电视。粮站里只有一台电视,就放在他的屋里。每天晚饭后,我就跑过来和他一起看。等到十一点左右,我说我该睡觉了。大师傅冲我点点头,然后继续大瞪了双眼,精神十足地,美滋滋地接着看。有几回,夜里我被尿憋醒了,出来解手,迷迷糊糊的看见他那屋还忽闪着亮光,而且还有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我轻手轻脚地过去,接着玻璃往里一看,你猜怎么着,他老先生早倒头大睡,鼾声如雷了,而电视里还演的正欢呢。第二天,你问他,昨晚什么时候睡的,他会想好半天,最后还是摇摇头;问他关电视了吗,他也说不知道。好像一夜之间,所有的事,他都不记得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过,大师傅起的的确很早,比我要早将近一个小时。大师傅起来后,一会儿也闲不住。宿舍前有一排大槐树,别看叶子小得像指甲盖儿,可稠得很,滴沥耷拉的,像垂下来一树的鱼鳞片儿,每天早晨,都会落下来一地。大师傅第一件事,就是抄起一把扫帚,“刺啦刺啦”的,从里到外,把整个宿舍区打扫一遍。刚开始,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就那“刺啦刺啦”的划地声儿,比树上麻雀的唧唧喳喳的叫声还烦人,大清早的,这点儿“好时光”,都被他“刺啦”掉了。有几回,气得我真想对着他咆哮一番。可等拉开门一看,院子里干干净净的,一片树叶都没有;就连铺地青砖的砖缝儿,都像是用手掏过了一样。看到这情景,你还有理由咆哮吗?你还好意思对着人家乱喊乱叫吗?如果真那样,岂不是不识好歹,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大师傅的工作很简单,就是一天三顿饭,其余的时间完全由他自己支配。没事的时候,大师傅喜欢戳大街,尤其是在午后,太阳就在脑瓜顶儿,暖暖和和的。大师傅站在大门口,上衣的扣子也不系,裂闪着;一只脚支着,一只脚伸向斜前方,稍息的架势;一只手攥把瓜子,一只手把瓜子扔进嘴里,“嘎巴儿嘎巴儿”的,嚼得倍儿香。就那做派,比主任还主任。门口的这条街是村里的主干道,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差不多他都认识,谁过来,他都要和人家嘻嘻哈哈地搭讪几句。那几年,村里面打麻将成风,男女老少全都乐此不疲。大师傅也好这一手,如果有人一撺掇,大师傅立马跟人走。说实话,大师傅打麻将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完全由着性子来,自然,是输多赢少。不过,大师傅心态好,宠辱不惊。每次回来后,你问他今天怎么样。如果要是赢了,他会凑到你跟前,头一扬,眼眉向上一挑,小声地说:今天手气不错,怎么打怎么有,三归一,今天晚上咱爷俩改善改善。如果要是输了,他也不急,而是嘴一撇,头一摇:今天不行,要什么没什么,仨会儿都不胡。咱们只好有什么吃什么了。
大师傅有个毛病,就是爱凑份子,说好听点儿,就是爱帮助人。因为他有这么个手艺,村里要是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大事小情的,免不了找他过去帮忙张罗一番。他一接着信儿,二话不说,老早就过去了,不用你再请二回,而且一干就是两三天,把粮站这个正摊都放一边,不管不顾了。有一回,都中午十二点多了,厨房里还冷锅冷灶的,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饿得我们几个人直转磨磨。最后,气得主任在屋里直拍桌子瞪眼:老冯,去,把他给我找回来。没多会儿,老冯领着大师傅颠颠地回来了。主任一见他,劈头盖脸地喝问:你还知道你是干吗的呗。大师傅也不言语,只是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开始做饭,弄得主任也哭笑不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这都好说,手艺是自己的,帮忙也有时有晌,末了还能落个人情。可让人难以理喻的是,农忙时节,大师傅放着自家的农活不干,整天去帮助别人。你问他为什么,他说家里的活不多,有姑爷一个人就成了。
按说,大师傅有两个女儿,挺好的,人们都说,现在这年月,养闺女比养儿子强。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你真的没生个带把的儿子出来,就还真不成。尤其在农村,先不说别人拿什么眼神看你,就你自己已然觉得自己没能耐,矮人一头了,不敢往人堆里去。时间长了,性格大都被扭曲,不是变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就是少言寡语,形单影只。再有,就是地里的农活大多是力气活,虽说现在实行了机械化,省了不少劳动力,但诸如施肥、浇地、打药,还是要靠实打实的人工。都会唱“谁说女子不如男”,可是,唱的比说的好听,这其中的劳苦辛酸是别人想象不了的。还有,就是受人欺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谁都想多有点儿,如果你的地边儿挨着一个混横不讲理的人家,那你多半要受窝囊气了。他会觉得你以后也没什么指望,今天侵你一分,明天占你一厘,知道你也不敢炸刺,反之,你也只好忍气吞声。所以,在农村,这样的人家大都会留一个闺女在家,招一个上门女婿。第一是延续香火,第二就是顶门立户,免遭人的欺负。大师傅也不例外,他把大女儿留在了家里,从外地觅了一个女婿,现在,已经有一个孙女了。
俗话说得好,“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没长眼的”,这话搁在大师傅身上,虽然有失公允,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就算是你做好事,帮衬人,那你也要把眼睛擦亮点儿。人言可畏呀!这不,大师傅的“乐于助人”,终于招来了是非。事虽不大,但很腻歪人。那天,我正在大街上走,迎面碰上附近的一个邻居,她也爱站大街,是远近闻名的长舌妇。她拦住我,神秘兮兮地问我,是不是你们的大师傅和谁谁谁有什么关系呀。她所说的“关系”,我自然心知肚明;而她说的“谁谁谁”我也认识,是个寡妇,男人一年多前,不知得了什么病,死了。我听了一愣,聊了几句就借故走了。回去后,我把这事和大家伙说了,大家也满腹狐疑,觉得这个事不太可能,但这却不能阻止他们的好奇心。等大师傅回来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开起了大师父的玩笑:大师傅,又帮助人家干活去了。大师傅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大师傅,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大师傅一头雾水,摸不清头脑;大师傅,是不是看上人家谁谁谁了?大师傅这才听出个所以然来,把手一挥:别瞎说了;大师傅,我说后院那墙头怎么这么光呢,是不是你爬的?大师傅这下可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等哪天真的丢了东西,到时候谁说的清啊。私下里,我曾对大师傅说,这事很正常,又不丢人现眼,不行找个人给你说说。大师傅愣怔地看着我:这事你也相信呀?
自从这事传出以后,小小的粮站里又忽然多了一个话题,平添了几分快乐。没事的时候,人们总要拿大师傅揶揄一番,大师傅还是老样子,跟谁也不急,只是嘿嘿地笑。不过,看得出,大师傅多少还是有些变化。他不再上大门口,像主任一样,裂闪着衣裳,悠闲自在地嗑瓜子了;他也很少出去,半天半天的和人打麻将乐和了。而且,我还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他的大女儿来的次数忽然频了,这在以前可是不常见的。她每次来,都好像是家里有许多事,等着大师傅呢。今天说要买种子,明天又说买化肥,有时候,还顺便把孩子放他这儿,让他照看。有一回,大师傅偷偷地让我先支给他点儿钱,我问他干嘛,他说姑爷想买辆三马。我把钱给了他,跟他说,自己也留点儿心眼,别等以后动活儿不了了,到那时,后悔可来不及了。大师傅冲我嘿嘿一笑,点点头,走了。
我和大师傅断断续续的相处了八年。2004年,粮食系统大改革,我们全部买断,我从所谓的“国家干部”,摇身一变,又变回了一介草民,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大师傅劝导我:大老爷们儿,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在哪儿不能吃饭呀。幸好,原来的主任凭着自家的实力,又把粮站承包下来,就这样,我和大师傅又在一块儿呆了三年。2007年,由于经营不见起色,粮站实在维持不下去了,我们这才散了伙,各奔东西。我奔到了城里,自谋生路,大师傅告老回家,独享晚年生活。
我走的时候,大师傅还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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