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师傅是炊事员,不姓高,学员时与众学员截然不同。因为爸爸妈妈是生意人经济条件好,常常皮鞋锃亮,说话又爱一板一眼、咬文嚼字,众学员看他能说会道又讲究打扮,于是羡慕中带着妒忌,挖苦他是“高级学员”,后来就“顺理成章”的成了“高师傅”。
高师傅年轻时开会发言特爱成语,一次在“生活会”上的“互帮”中,竟用了一连串成语:同志呀,领导对你的批评无可非议、无可辩驳,不是无的放矢、无中生有,绝对是无懈可击、无可置辩,希望你不要无关痛痒、无足轻重,从此一定要迎头赶上、力争上游、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哦……
高师傅因为高不攀低不就,挑挑剔剔,性格又有些怪怪的,总是唯我为是,以至总是谈不成对象,始终一个人过日子。后来又头发落个稀稀落落,便更是雪上加霜,变得更怪怪的。他还有些自以为是,尤其爱抬杠,常常抬杠到不可信的程度,人家说是、他就偏偏说非,人家说好、他就偏偏说坏。
高师傅抬杠几乎总包赢。他口才好,善强词夺理H和说歪理,没理也能说成有理。有同事故意奉承,说他从无理中能找出理来是打破常规、别有滋味,妙趣无穷,古人叫做“无理而妙”,文人最为赞赏的境界。说得他不亦乐乎,嘴巴也合不拢,越发叨叨个没完没了。
有些人,从事常理、常情衡量都是悖离,可一经他们“含英咀华”、巧舌如簧、胡搅蛮缠,往往比“有理”更扣人心弦,由于逆反常理悖出来正理带来意想不到趣味与含义,就如同歪打正着,本来是“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却忽然得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快意。
比如那年代常常说“一句顶一万句”“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许多人不通,一句就是一句,怎可能顶一万句呢。他便会振振有词、一板一眼:平常人说话等于白说,谁听他的,没人搭理说一万句也是废话,等于没有说,最高指示只要一句,全国人民就马上行动起来,雷厉风行,“不过夜”,别说顶一万句,顶十万句也不止,顶亿万句也不夸张。高师傅说兴一来,简直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河流水,噴着吐沫星子没完没了:
高瞻远瞩的战略部署,平常百姓哪理解得了,等待理解就要误了大事,误了伟大的战略部署,所以就应该“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首先行动起来、雷厉风行,慢慢的迟早会理解的。他又说,比如“万岁”本来是不可能的,可是人不能万岁理想可以万岁呀,一万年以后理想还是理想,岂不就是万岁万万岁了。
一次说起五星红旗刚刚飘起时争论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当时争得不亦乐乎也没有结论,他倒是,斩钉截铁的说先有鸡后有蛋,竟然胡搅蛮缠说出来了理:
没有妈妈不可能生儿子,没有爸爸一样能生儿子。没有母鸡便没有鸡蛋,可是有鸟蛋、鸭蛋、鸽子蛋呀!猴子能变成人,小鸟、小鸭、小鸽子慢慢进化不也能变成小鸡,小鸡长大了下的不就是鸡蛋,怎么不是先有鸡后有蛋呢,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哦。
高师傅抬杠还有绝招,抬不过人家时便说完话扭头就走,或者出门进自己的屋子里,或者赶快拐个弯,在拐弯处说完最后一句便看不见他了,他没听见别人说什么,觉得他是当然的赢家。
高师傅年老后更是怪怪的。年轻时讲究吃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油光锃亮。老年后头发脱落,完全变了,他会说“有什么梳的”。梳也是那个脑袋不梳也是那个脑袋,梳也是那个人不梳也是那个人,成天对付头发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不仅不讲究,甚至马马虎虎。一次有人和他一同讲怎么过日子,都说什么事都不要过分,可是往下说却发现完全两码事,别人是说,过日子不要太难为自己,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想用就用,他的意思却是过日子不要太挑剔,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别苦了自己。什么是是享福,享福就是不要操心劳肺,就是不要找罪受,不要为了过日子辛苦。
他的饭菜常是一锅煮,甚至连水果也烧到饭菜里,本来是为了省麻烦,他却偏说多种多样的东西搭配在一起营养更佳,味道更好。
高师傅越说越来劲:“佛跳墙”就是把鸡鸭鱼肉、海鲜山珍什么都一锅煮,把隔院庙里的和尚都闻得没心思坐禅,所以才留下了“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的诗句。
他觉得进了肚子哪分得出红烧、小抄、清炖。人家说他还是个大师傅,怎么这样“一锅粥”,他便又抬杠: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能活着就是幸福,该诚心诚意的感谢才是哦。
他还总结了抬杠的许多好处。大家把它叫做“高师傅的抬杠经”,什么能锻炼脑子,能增加知识,能锻炼口才,能带来快乐,能加强联系,能活跃生活,能健康身体……哎哟,多得很。
他还有个挺有哲理的“经典”,比如:“屁股吃人参”就是。
那年代常加班加点不发加班费,应允以后补假,可总是不补,于是再说补假他就笑:又“屁股吃人参哦!”
猛听简直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细想竟然又“无理而妙”。人参是补身体的,屁股怎可能吃人参呢,显然“无理”。假期“后补”的“后”恰好与屁股相对应,屁股不可能吃人参与假期不补又是互相对应,回味无穷、发人深省。
高师傅的晚年不是抬杠而变成了顶撞,比如同事打个招呼问他吃饭没有,他居然顶撞说:吃什么,吃和不吃不一样是死,早死晚死不一样是死,好死歹死不一样是死,饿死老死不一样是死,快死慢死不一样是死。
因为他的脾气越来越怪,都不乐意被他顶撞,于是几乎没有谁去看望他,去和他聊天,他也就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大家,几天后才发现。高师傅永远也不抬杠了,不声不响、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由着同事们告别,没有再顶撞了。他老家有侄儿,通知去了却没来人,单位为他开了追悼会,彩电洗衣机则被有心人借去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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