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监支队副支队长王中金正坐在办公室里头疼，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60多岁的清瘦老头。老头直视王中金问道：“你是不是管肖家湾拆迁的王支队长？”
　　
　　王中金一愣，心想最近因为拆迁，上访闹事的人特别多，这老头闯进来，不会是……心里当下就对值班的门卫来了气，怎么什么人都敢往里放啊？
　　
　　老头笑了一下说：“您别误会，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来的目的，就是想请你们政府拆迁队，去我家拆迁。”
　　
　　王中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老头又明白无误地说了一遍，搞得王中金心里顿时没了底，赶紧给老头让座倒茶。
　　
　　王中金是半年前接手肖家湾拆迁工作的。当时陈支队长上调市建委，支队长位置暂时空缺。市建委易主任亲自找王中金谈话，要他挑起这个摊子，并暗示他，拆迁工作做好了，支队长就顺理成章是他的了。王中金双眼放光，当仁不让地拍了胸。可半年时间过去，肖家湾一带零零碎碎拆掉的房子，还不到规划的三分之一。王中金眼瞅着最后期限就摆在那儿，再不玩命拆房子，恐怕自己不仅当不上支队长，就连这个副职也悬啊。所以，王中金一咬牙一跺脚，纠集了大批防暴队员，准备在近期开进肖家湾，大张旗鼓地强行拆迁。想到这里，王中金歪头瞟瞟那老头，心想这个关口，这老头主动邀我们去拆迁，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听到风声，害怕了？
　　
　　说起肖家湾，当地人都知道，它的核心地带就是有上百年历史的肖家大院。这座大院是解放前一个大财主的宅子，解放后，房产分割给了劳苦大众。而这几十年变化下来，这里早已不再有当年的庭院楼阁，而是一个到处乱搭乱盖的城市贫民区。王中金曾经做过调查，这里居住的百分之六十都是外来流动人口，剩下的百分之四十，是老弱病残城市贫民。可就是这些城市贫民在拆迁中最难对付！给钱不要，他们嫌少；让他们回迁吧，他们又拿不出钱来补新房的差价，巴不得以前住多大的狗窝，以后就能换多大的楼房。这可能吗？人家房地产商不赚钱白给你修房？人家疯了？可他们胡搅蛮缠上了，威胁要自焚、要跳楼的有好几个，还有几个人，打着抗议暴力拆迁的横幅天天堵在市政府门口，把王中金急得够呛。
　　
　　现在这个老头主动提出要求拆迁，这可太好了！如果宣传宣传鼓动鼓动，说不定在这场拆迁大战中，真能起到以一当十，四两拨千斤的神奇作用呢！想到这里，王中金脸上堆满了笑，和颜悦色地对老头说：“老人家，好啊！您的要求我们一定满足！您的觉悟真是太高了！如果大家都有您这样的觉悟，那我们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一定还会更向前迈进一大步……老人家，您叫什么呀？您是哪一家的呀？”
　　
　　“我叫肖长虎，住在肖家湾副街18号，我家只有一间房，不过你们要拆，可得要费些功夫哟……”
　　
　　王中金听肖长虎这样一说，立马，脸就耷拉得老长。心想，难怪这个老头看着面生，原来老头所住的地方，根本就不在拆迁的红线范围之内！这个老头也真是的，起什么哄嘛！想到这里，王中金苦笑着说：“肖爹爹，您一定是搞岔了，您的房子不拆迁。”
　　
　　可肖爹爹不干了，翻来覆去地叨咕，说这是政府看不起他嘛，凭什么人家的房子可以拆，他的房子就不能拆？
　　
　　肖爹爹一席话，说得王中金苦笑不已，心想这世道可真是什么人都有哇，既有人拼死拼活不让公家拆迁，也有人哭着喊着请人扒房……不过看来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还不是为了多捞几个钱！王中金严肃地说：“肖爹爹，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谁的房该拆，谁的房不该拆，这都是有规定的，不能随便！政策是严肃的，规划是科学的，可不能胡来！您的房子不在我们拆迁红线范围之内，所以呀，就算拆了您的房子，我们也没有办法给您拆迁补贴呀。”
　　
　　肖爹爹脖子一梗说：“什么叫胡来？我听我父亲说，打旧社会起，我们家那间房，就是和肖家大院一起的。你们既然要拆肖家大院，就得要先拆我的房！”
　　
　　“可您的房和肖家大院，明明隔着一条街嘛，怎么算也算不到肖家大院里去呀……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您的想法了，我们研究研究，好吧？您还是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先回去吧……”王中金只得下逐客令。
　　
　　“我回去可以，但无论如何你也得要把我的房子拆了！我们家几代都住在肖家大院，肖家大院在，我家就在，肖家大院不在，我家就不在，就这么简单！我今天撂一句话在这里，信不信由你：我家拆不了，你们就甭想拆肖家大院了！”肖爹爹说完狠话，掉头就走了。
　　
　　嘿，这老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肖爹爹走后，王中金越琢磨越觉得肖爹爹的话不对，哪有上赶着找人拆自家房的？除非他另有目的！可自己已经说了，拆房也拿不到补贴，他真实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王中金心里不踏实，赶紧四处调查，这一查，还真查出一些名堂。原来，肖爹爹家果真几代人都在肖家大院做长工，世代住在肖家大院，只是在解放后，才搬到现在的居所。而现在这个居所，当初还真的属于肖家大院一部分，是大财主家的祠堂。王中金还重点查了查肖爹爹的背景，知道老头早已退休，有一儿一女，儿子已故，女儿嫁到外省，前几年曾回来接他去养老，但肖爹爹没去。他一个孤老头子，守着这一间破祠堂，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星期过去了，肖家湾的拆迁工作越来越困难。当然，王中金也在大刀阔斧地做着准备工作，一旦时机成熟，就开进全副武装的大队人马强行拆迁。在中国要想办成一件事，没有牺牲是不行的。可同时，肖爹爹勇闯城监支队请求拆迁的故事，竟也像长了翅膀，在肖家大院拆迁户中传播。他们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不拆肖爹爹的房，休想动肖家大院！真是莫名其妙奇！
　　
　　这天，王中金亲自去拜访肖爹爹，他要看看，那个破祠堂究竟有何奥妙！肖爹爹的家是一处高大的青石建筑，虽然隐约能感觉曾经的庄严，但毕竟岁月流逝，这里已是暮气沉沉。肖爹爹将王中金让进屋，屋里灯光昏暗，更让王中金觉得压抑。王中金说：“肖爹爹，您真的要拆掉您的房子？拆了房子，您住哪儿？上次我也说了，您的拆迁不符合政策规定，可是一分钱补贴也没有啊！”
　　
　　肖爹爹还是那么固执，说不要补贴，只要拆房就成。
　　
　　王中金眯着眼，在屋内转了一圈，突然说：“肖爹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这房子里……藏着有宝贝吧？”说完，紧盯着肖爹爹。
　　
　　肖爹爹愣了一下，显得非常意外，然后有点口吃地问：“你、你怎么知道？”
　　
　　王中金冷哼一声，心里顿时豁然开朗了。其实王中金仔细研究过，肖爹爹家几代人待在肖家大院，难免知道一点这深宅大院里的秘密，说不定，这祠堂里就藏着大财主没能带走的宝贝呢！当年肖爹爹的父亲就是土改队长，可他居然放着豪宅大院不住，而搬到祠堂里来，这本身就有猫腻！现在再加上肖爹爹种种反常举动，王中金断定，祠堂里必定藏宝！只是这么多年来，肖爹爹要么是找不到，要么是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找。现在好了，机会终于来了，可以借着拆迁的机会，堂而皇之地将这座祠堂翻一个底朝天了，而且还人不知鬼不觉！高，实在是高啊！
　　
　　王中金说：“您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只要您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考虑拆掉您的房子。”
　　
　　哪知肖爹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没问王中金究竟要提什么条件。肖爹爹说：“我答应！你的条件……不就是要和我平分宝贝么？”
　　
　　王中金笑了。他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拆肖爹爹住的那座祠堂，还真费了不少力气，十几个大小伙外加一台推土机，弄了半天才让祠堂轰然倒地。可尘烟还未散尽，肖爹爹却一头冲进了废墟，把王中金吓个半死，心想你个死老头要找宝贝也要等没人的时候再去找呀，急什么急！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肖爹爹在废墟中也找得更带劲了。突然，他从一堆烂木料中翻出了一个黄绸布的包裹，兴奋地说：“就是它！”
　　
　　王中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心道你这个死老鬼，当众翻出了宝贝，我还怎么和你分？你成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哪知道肖爹爹却捧着包裹走到王中金面前，将包裹交给了他。王中金屏住呼吸，慢慢打开，一下子愣住了。只见里面有厚厚一叠斑驳的黄纸，全是不知哪个年月的地契和房契！
　　
　　肖爹爹说：“你好好看看这些房契！这上面有住在肖家湾183位兄弟姐妹的血红手印，这些都是解放时，共产党的军队打倒了地主财主后，分给我们劳苦大众的房产证明！”
　　
　　肖爹爹看着目瞪口呆的王中金，继续说：“当然，这些年代久远的老古董，你也许会说已经没有法律效力了，该拆肖家大院还得拆。但我告诉你，我今天费老劲把它们找出来，不是和你谈法律的，我是要和你讲讲良心！”肖爹爹顿了一下说：“当然，我首先还要感谢你帮我拆了房，才让这些宝贝重见天日！这些地契房契是我父亲替大家保管的，以为几十年过去，再也不需要了，所以时间一长，怎么也记不起它们藏在哪儿了。但今时今日，我就是拆了房也要把它们找出来！”肖爹爹指指围观的那些拆迁户说：“这些人的老辈，都是共产党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当初共产党赶跑了地主豪绅，分田分房给这些劳苦大众，我相信他们都是有良心的，都从心底里感激共产党！所以我恳求你，如果你还是共产党，就不要全副武装地暴力拆迁，就不要让他们流离失所，就不要让他们自焚跳楼，好么？他们都相信共产党！如果你真的要拆肖家大院，那就请带上这些地契房契去和他们说吧，他们都会拆的！因为共产党发给老百姓的地契房契，不仅印在纸上，更印在心里！不管多少年，都是有效的！”
　　
　　此时，王中金脸红得像关公，手托着那个轻飘飘的黄绸布包裹，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发表《民间文学》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