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纽约的第二天就找到了住处,房东是从台湾移民来的一个老太太,看上去不到60岁。她的英文讲得不流利,很少看见她与非黄皮肤的房客们交流,却时常用中文喋喋不休的对我讲述她的辉煌过去。 从她的炫耀中,我逐渐知道了她身世。她的祖籍是重庆,抗日战争时期就读于重庆的护士学校,实习期间曾到前线救治伤员,当时性格外向,能歌善舞,医官和伤病员们对她颇有好感。抗战胜利后,因为年轻貌美,被国民党的一位高级官员看中,那时虚荣心强,加之高官们的不断撮合,父母也乐意,18岁的她就稀里糊涂的嫁给了这位大官。1949年国民党败退时,她带着一双儿女跟着丈夫来到了台湾。她丈夫十分富有,又是立法委员,她依旧过着官太太的享福日子。后来,她渐渐感觉到与丈夫的代沟越来越深,最后无法忍耐这种老夫少妻的生活。在一次争吵之后,她便离家出走,孤身一人来到了纽约。 她曾颇有感触的说:“当时台湾的许多富翁都移民美国,他们是带着金银财宝来的,可是我没有钱财,更没有人接济。为了生计,我到医院当清洁工,打扫卫生、刷马桶、清洗床单衣物。不少华人对她说,‘你一个立法委员的太太,怎么能干这些下等活呢?!回台湾享福去吧!如果不回去,凭你这天仙般的美貌也可以重新找个有钱人,当个阔太太呀!’可是没有听任何人的劝告,通过几年的拼搏,终于取得了护士执业资格,又开始过起了体面人的生活。30年前离婚以后,就和现在的先生结婚,他是意大利留学的经济学博士,他的父亲是前民国政府驻意大利的大使。在美国我们也应该属于上等人了。” 有一次,她说:“前几年我曾回大陆省亲,看到亲戚们的生活是那样的贫困,相比之下,我知足了,我已经过着天堂般的生活了。” 去交房租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和一个女房客及一个老翁同住一层,跟我住的三楼一样,她与房客们在起居室里共用冰箱和灶台,只是她住的房间比房客们的大了一些,约20平米。我很纳闷,那时我在国内已经享受了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待遇,只是没有冰箱和彩电而已,可是她也没有彩电呀,难道天堂就是这个样子?! 出国前夕,一个同学的导师,某著名华人作家的弟弟,委托我捎带真丝织品给作家的外孙女。到纽约后的一个周末,我来到了第五大道南段的一条横街。那里都是些有着围墙的低层住宅楼,围墙的上部是铁栅栏,爬满了茂盛的藤条,街道很清洁,几乎见不到行人,街道的两旁没有商店,一看就知道,这里居住着的不会是穷人。按照地址,我找到了作家女婿的住所,那是一幢三层的凹型法式楼房,铸铁的大门紧闭,旁边有一道小铁门。透过栏杆,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英俊保安,坐在一张桌子旁。我向他说明来意,他拿起电话,告诉对方:“有个中国人要找你,是否同意他进来?”放下电话后,保安开门让我进入他的小哨亭,随后打开另一道门,带领我穿过长满树丛的庭院,来到一个单元的门前。敲门后,里面出来一个高个子老头,他先对我表示欢迎,然后感谢保安带领我到他家,显得彬彬有礼,而且有点派头。 客厅很大,装潢可以称得上富丽堂皇了,顶部悬吊着一盏偌大的水晶吊灯,地上铺着带有阿拉伯图案的地毯,枣红色的木质家具做工都十分精细,一架比人还高的大座钟最为显眼。坐定以后,经过一番寒暄,我把包裹递给了他,他立即拆开,拿出一件真丝女士衬衫和一块披肩大纱巾,图案都十分醒目大气。他不停的称赞,并对我表示感谢,还说:“可惜我女儿不在家,要不然她会立即穿上衬衫和披上纱巾,在这里打着转照镜子。”然后示意我吃茶几上果盘里的水果。我也是城市里大户人家出身的子弟,从小受到的教育和养成的习惯是,如果主人让吃水果,而又不亲自递给的话,一定不能自己去拿,因为这不能确定主人是否真心,还是客套,即使真心,那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自己去拿更显得寒碜。他见我不动手,便拿了一个梨递给我。在国内,我会把梨削好才递给客人,表明自己真心好客。我想,美国人的习惯也许与中国人不同,因而也就接受了,并问他:“有刀吗?”他十分惊诧的看着我说:“直接吃。”说着,便拿起一个梨,大口的啃给我看。客随主便,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啃起来,不过倒也不难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带皮的梨。 吃完后,他可能是为了找话题,或者是要显露一下自己的地位,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让我猜其中的一个人是谁。那是几个穿着休闲服的年轻人,在野外拍摄的照片。那人似乎很面熟,但是又觉得拿不准,便试探的说:“是前总统肯尼迪吗?”他说:“对!”然后指着照片中的另一个人说:“这就是我,我们是好朋友,他竞选总统时,我是竞选团队的成员。他遇刺身亡以后,我离开了政府,回到了纽约。”看得出来,他对离开政界还是挺遗憾的。 从我进屋起,一直未见他的夫人露面,我十分奇怪和不解。在起身离开的时候,出于礼貌,我对他说:“请代向你的夫人和女儿问好!”他可能意识到,夫人不出来见客人,会让客人误解为不礼貌和不尊重人,他直率的说:“我已经离婚了。”我对自己的唐突和冒失很是懊悔,立即道歉。他笑着说:“没事,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很讲究礼节和礼貌的中国人。” 他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与我的房东相比,有着天渊之别,老太太虽然算不上富有,却有着生活在天堂里的感觉,而这位老先生,在我看来算是十分富有了,却多少流露出些对人生有着缺憾的情绪。 有一个周末,在唐人街的一个超市里选购中国食品时,听到有人在身背后说家乡话,我回头一看,是一对华人夫妇。在地球的背面,异国他乡的美国,听到如此地道的土话,令人倍感亲切。我禁不住用家乡话对他们说:“是从某市来的吗?”他们十分惊讶的说:“是呀!想不到在纽约还能见到老乡,听到乡音!”。攀谈中得知,男子居然与我是中学时的校友,他高我一个年级,而且我们都是学校体育代表队的成员,曾经互相认识。他高兴极了,当即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有点难为情。一番推让以后,执拗不过他,盛情难却,也就欣然同意了。 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了长岛东南部的一个别墅区,开进了一个占地面积约有一亩的庭院。十分漂亮,四周是整齐的木栅栏,草地和灌木环绕着木质的别墅楼。进屋后稍歇了一会儿,他带着我从半截建在地下的底层开始,参观了三层建筑中的所有的房间。装修豪华,房间宽敞明亮,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所有的布置都让人感到舒适和安逸。与我居住的那幢楼相比,房东老太太的生活算不上天堂。 在闲聊间,他说:“国民党败退台湾时,本来他已经随父母登上了飞往台北的飞机,因为严重超员和超重,他与其他家的孩子一样,被请下了飞机,许多行李也被卸了下来,从此与父母分离了近30年。后来父母移民到纽约,开办了一家公司,又购置了这幢别墅。1970年代,大陆的政策放宽,他就携家带口移民到了这里。如今父母先后去世,他就继承了这份家业。虽然居住条件和物质生活比在大陆时强了许多,可是成天劳累得身心疲惫,每到周末只想痛痛快快的睡上一觉。有时还真的留念在大陆时的那种无须过度操劳的清贫生活。” 他的感叹让我困惑,贫穷的人渴望获得财富,而拥有财富的人,却留念清贫的过去。此时,我似乎感悟到,天堂只存在于比较之中,只存在于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