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名字，想必哪位朋友会有疑问：你们郭固集还有人叫这个名字？李鬼儿？不大好听吧？该不会是《水浒》里那个冒充黑旋风李逵的李鬼吧？

　　呵呵，当然不是了。此李鬼儿既非《水浒》里那个李鬼，亦非其后人；这也不是那位乡亲本来的名字。那位乡亲本来大号李贵——一个听上去响当当、蛮吉祥的名字，显然，更寄托着他爹娘祈望儿孙富贵的愿望。爹娘把孩子降生在人间，不仅仅是动物一样完成了一次次延续后代的本能使命，更重要的是，人类的爹娘因为作为高贵的人类，会用情感、理性，也就是爱和做人的道理，哺育着我们，直到我们成熟到足够独自一人离开他们。儿行千里母担忧。即便我们已经老大，哪怕他们已经白发苍苍，离开爹娘的孩儿，却总是牵扯着爹娘的心，他们也会时刻惦记着活蹦乱跳或年富力强的孩儿们，对他们不放心，觉得孩儿们离开了爹娘，时时会遭遇凶险。这就是人类区别与动物的地方。

　　事实上，即便在动物那里，这种亲情也是存在的。看到小鸟妈妈辛苦地飞来飞去，叼来虫子喂养嗷嗷待哺的黄嘴雏鸟儿；看到狮妈妈虎妈妈在草原上不要命地打猎，回来后躺在阳光下的草丛中，一群幼崽拱在妈妈优美的乳房下，香甜地吃奶……相信所有看到这些场景的人类，都会动容的。即便一头母猪妈妈，躺在猪圈里阳光灿烂的地方，当猪娃娃们争先恐后享受她的母乳，她也会眯缝上幸福的猪妈妈的双眼，嘴里发出幸福的猪妈妈的哼哼；一只母狗，躺在狗窝里阳光灿烂的地方，当狗崽子们争先恐后地享用她的母乳，她也会眯缝着幸福的狗妈妈的双眼。当然了，狗妈妈不喜欢象猪妈妈那样张扬，她不喜欢幸福地哼唧，但是，她的脸上同样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妈妈的快乐和满足……

　　然而，有些人却猪狗不如！斯文地骂，狗豕不如！

　　郭固集乡亲李贵曾经就是这样一个狗豕不如的不肖子孙。他之所以被乡亲们喊做“李鬼儿”，正因其大逆不道。

　　李鬼儿不是今天这个时代的人，他是郭固集上世纪初的人。那个时代，法制不太健全，对于李贵这样的不肖子孙的大逆不道行径，法律对他无可奈何，事实上，官家的法律也没功夫理会他这样的乡野草民。乡亲们愤愤不平，只好把他本来吉祥的大号“李贵”悄悄改成“李鬼儿”，以示惩戒。惩戒李贵，也是警告后辈们。

　　也许有人怀疑，这样的道德惩戒，能起多大作用呢？你去我们郭固集和周边村镇打听打听，“李鬼儿”一词已经成了“不肖子孙”的代名词，一个时代整个郭固集地区不肖子孙的代名词，男女老幼以被人骂做“李鬼儿”而感到莫大的耻辱。李贵本来是一名男性，但是，“李鬼儿”这个贬义词汇，早已脱离了性别，成为专用的一个贬义词，也是可以用到那些凶悍的女人尤其是恶媳妇儿身上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李鬼儿”一词对李贵的惩罚，比任何法律都要严厉有效。当然了，如果一个人死不要脸——“我不违法，就是不要脸，能把我怎么着？！”——那就无话可说了。

　　李鬼儿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说起来很简单：把拳头抡向了他老娘。

　　乡亲们中间流传着的关于李鬼儿的着名恶行就是：他和老娘争吵，气极，把拳头抡向了老娘。老娘喊救命，李鬼儿说，“这龟孙世道，谁管谁啊？！”老娘说：“有老天爷看着嘞！”你知道李鬼儿说什么？这个狗豕不如的恶徒说：“那就拉到屋里打！”

　　天哪！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竟然还活着此等败类！我们郭固集竟然曾经产生了这样的一个奇耻大辱！

　　但是，郭固集和周围三乡五里在流传着这个暴徒的暴行并引为整个集镇的耻辱的同时，却也流传着关于他对老娘孝敬的温情传说。

　　乡亲们传说，李鬼儿这个人并非那种张牙舞爪、肆意放纵、凶顽霸道的没有廉耻的主儿，他甚至是一个有些木讷寡言的汉子，外人乍一接触，会感觉到他是一个老实人。每与人交往，李鬼儿也从不会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只是喜欢认死理。说话并不多么流畅的李鬼儿，每与人争辩，只要他在理儿，不用大道理把对手说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据说，李鬼儿的老娘有点偏心眼，而且性格执拗，做事糊里糊涂，凡事总是向着闺女而亏着儿子。于是，喜欢较真儿的一根筋的，一次次地偏执到了忤逆。

　　但老人们记忆中的李鬼儿，大多时候表现出一种与世无争的逍遥。他不大喜欢与人交往，更喜欢跑到郭固坡里捉鹌鹑逮兔子，挖“搬藏窝”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哦，就是挖鼹鼠窝。这种很会过日子的小动物，从秋天开始就往窝里储存粮食，好度过华北平原漫长的寒冬。它们也很精明，专门偷盗适合长期储存且营养丰富的花生、大豆之类。“搬藏窝”打得很深，而且布满了迷魂阵，有卧室，有卫生间，有储藏室，就像人类今天的居室套房。其中，储藏室最隐秘，一般人是很难挖到的。

　　李鬼儿却是少见的挖“搬藏窝”高手。秋后，李鬼儿总是在郭固坡刚刚收割过的花生田和大豆田里，耐心地、精细地挖呀挖呀，就像一名职业的考古专家，或者盗墓贼。那个时代，秋后的郭固坡已经呈现出一片萧瑟零落，很少有村人去那大野里转悠和劳作了，只有那些有闲情逸致和另类癖好的村人，才会出没在郭固坡满眼的荒草丛和盐碱滩里。

　　除了挖“搬藏窝”的李鬼儿，秋后的郭固坡另一位常客，就是村中唯一的晚清老秀才。不过，人家斯文的秀才可不是象李鬼儿这样粗俗地挖“搬藏窝”，人家是散步行吟，或者遛鸟遛鹌鹑，或者用一只细丝网捉鹌鹑。秀才捉来鹌鹑不是为了当下酒菜，而是喂养把玩。他会把一只本来土不啦叽的野鹌鹑喂养把玩成一只金黄肥硕的宠物，在他桐油漆的竹鸟笼里安逸地生活。相比之下，李鬼儿的爱好或者干脆说癖好，低俗粗陋多了。不过，既然都是某种痴迷，其实也不应该区别什么高雅卑下的。但是，作为郭固坡秋后大野里不多见的伙伴，老秀才却从来不会和这个李鬼儿说上一句话，连个照面都不会打的。也许在老秀才看来，和李鬼儿这样忤逆的恶徒即便说上一句话，也是对自己的玷污，对斯文的玷污。

　　就像老秀才自顾自地在秋后的大野里高歌低吟或者亲爱他的宠物一样，李鬼儿自顾自地挥汗如雨，专心致志于自己的“搬藏窝”。据说，秋后的一个来月，敬业的李鬼儿可以刨出一两石花生、大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简直就是救命粮。据说，“搬藏窝”里挖出来的粮食，不能吃，吃了会得咽食病，也就是食道癌。不过，直到今天，还可以偶尔看到有村人把从“搬藏窝”里挖来的花生大豆晒干煮了吃的。李鬼儿把一部分挖来的粮食补充做一家人的口粮，剩下的，背到周边的集镇慈周寨、上官村或者梁村、万古的粮市上粜了。粜了粮，李鬼儿会在那里的小饭馆要上一个菜，打上一两角村酿浊酒，独自一人美滋滋地喝个脸红脖子粗。日头偏西，集市将散，李鬼儿背上空粮袋，给老娘捎上一块酱牛肉或者一包羊肉卤或者几个烧饼夹肉，踉踉跄跄地晃过郭固坡的无边荒凉。傍晚时候，回到家中。老娘不吃他捎来的好吃物，酒还没醒的李鬼儿会跪在老娘脚下，痛哭流涕。直到老娘吃完，他才会爬起来。

　　看看，李鬼儿也是一个孝子啊！

　　然而，过不了多久，这个“孝子”一时性起，照样会再次对老娘舞动拳头，转眼间又变成了一头畜牲。

　　根据老人们对李鬼儿生活迹象的回忆推测，李鬼儿大致属于这样一个人：一个老实人，一个尚未全部丧失人性的老实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无法摆脱人性弱点、时时会被人性的丑陋驱动着的……用个什么词儿来描述呢？哦，一个野人！让人不解的是，李鬼儿生活的时代，早已到了圣人纪元的两千五百年了。两千五百年前，礼崩乐坏，淫风大行，于是，圣人出而制礼乐。然而，两千五百年过去了，竟然还是产生出李鬼儿这样的一个畜牲。看来，道德教化任重道远啊！

　　但是，老天爷没有放过这个野人！正象李鬼儿老娘说的，“老天爷看着呢”！圣人的礼乐教化不了你，世道人心约束不了你，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李鬼儿，你这个野人逃不脱！

　　其实，刚才所说李鬼儿的劣迹暴行，几乎全都是在他作为半大小伙儿的时候发生的。一个人的成长和社会的成长是一样的，都是一个从蒙昧野蛮到开化文明的过程。成家后的李鬼儿，自己也生儿育女的李鬼儿，在人世间的洪流中，身上的野性顽劣一点点地被磨平。及至晚年，乡亲们几乎忘记了“李鬼儿”这个绰号的来由。晚年的李鬼儿，儿女子孙满堂。对于儿孙中间个别敢于和他偶尔大声顶嘴吵闹者，他在梗着脖筋喊叫“天理良心”的时候，也会黯然神伤：“报应啊，报应！”但总的来说，儿孙们还是孝敬这个曾经作为郭固集名人的老爹的——当然了，他们和村中晚辈们一样，不明白他们的老爹为啥叫李鬼儿为啥闻名。

　　然而，老天还是没有放过李鬼儿！

　　李鬼儿七十大寿那天，儿孙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们的爹爹爷爷公公外公祝寿。他们中间，好几个在外边做着体面的职业，在村人眼中，也算是有出息了。象李鬼儿这样能够专心致志地在郭固坡里痴迷于“搬藏窝”的人，天性中肯定生有某种不平常的神奇因子，这种因子影响了他的儿女儿孙们。他的一个儿子，的确就是一名考古学家；他的一个孙女，还出国留洋，据说研究的就是穴居动物学。

　　喝了儿孙们孝敬的生日喜酒，吃了儿孙们孝敬的长寿面，正晌午头上，七十岁的老人李鬼儿避开热闹说笑的孩子们，默默扛起一把新打造的铁锹，顶着秋后灿烂的正午阳光，出门向郭固坡走去。街上不时有人招呼他：“鬼牛爷，今天喝了个痛快吧？”“鬼牛叔，过生儿嘞，还下地啊？该歇歇了。”李鬼儿满面红光地向那些和他招呼的人招招手，嘴里嘟囔几句，脸上带着笑，趔趔趄趄但还是兴高采烈地走向郭固坡。他要去做什么？谁知道！上了岁数的老人，他们的心思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