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31日,晚上。
我出门,并且告知家人今晚我不回来了。然后我打车去了天安门广场。
高中毕业的时候,班里所有的死党曾经在一个聚会上约定,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天,最后几小时,大家一定要在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下见面,不见不散。然后大家举杯,一起大声说,不见不散。
但发生在千禧夜的事实告诉我,那天晚上除了我之外,其余所有人全部食言。
我在东单下车,然后踩着夜色走向广场。大街上人很多,都很快乐。这是个特殊的时刻。
我在纪念碑下面站着,站了半个小时,然后坐着,坐了一个小时,然后丧失信心,不知道何去何从。我看表,这时候是23点。
这时候一直坐在我旁边不远的女孩说:“等人?”
我说:“没有,转转。”
女孩说:“怎么转地上去了。”
我说:“累。”然后站起来要走。
“我就是等人的。但是一个没来。呵呵。”女孩说。
我找到同类,变得兴奋,一边复又坐下一边说:“哎呀,我也是!我等高中同学,约好了今晚来这里的。可是一个都没来!”
“你还是在等人。”女孩说。
我说:“你不也是。”
女孩说:“我瞎编的,骗你的。”然后女孩看我呆住,自己笑了出来。
女孩说:“我才是来转转的。”
我说:“哦。怎么转地上去了。”
女孩说:“谁说转转就一定要不停地走。”
我说:“不冷么,你来多久了。”
女孩说:“不知道。冷。但冷的舒服。”
我头一次听说冷是一种舒服。我说:“干吗要来这里。干吗不去王府井那边,那边可热闹了。”
女孩说:“你喜欢王府井多过这里吧。”
我说:“没想过。怎么?”
女孩说:“这里才是真正的热闹。”
我说:“算了。这里连人都没有。”
女孩说:“人再多,也是别人。人再热闹,也是别人的热闹。”
我说:“你在这里觉得热闹么。”
女孩点头,然后看向别处。
我说:“我和你一起热闹热闹吧。反正我也没事。”说完我挪了挪位置。
女孩说:“好啊。你听,你能听到什么。”
我仔细听,但听不到什么。广场太空旷,我们身边黑黑的,什么都没有。身后,是长安街上的汽车声。转头看,是彩灯下的天安门城楼。后面当然就是故宫。
我说:“我听不到什么。”
女孩说:“别用耳朵。用心听。”
我佯装用心听了一会儿,说:“还是听不到什么。”
女孩说:“你听得到城市的心跳么。”
我噗哧乐了。我说:“听到了听到了,扑通扑通的。”
女孩说:“这里是这个城市的心脏。在这儿,你能感受到一个城市的生命。”
我说:“哦……那我家住在这个城市的肝那个位置,你家呢。”
女孩说:“应该是肺。”
然后我们一起笑了笑,就都不再说话。我抬头,看到很多星星。在北京很少能看到这么多星星。
女孩说:“认识星座么?”
我说:“就知道一个猎户,在那儿。”
女孩说:“宇宙这么大,还是被人给分成一块一块的了。”
我说:“闲着也是闲着。”
女孩说:“你说,地球是哪个座里的。”
我说:“你得去问火星人。”
女孩很满意这个回答,呵呵笑的很开心。
我说:“宇宙有边么。”
女孩说:“有。”
我说:“那里怎么样,好看么。”
女孩说:“有就是有。”
我说:“没人知道。”
女孩说:“没有什么是绝对无限的。除非是一个圆。”
我说:“不懂。”
女孩说:“你画一条线,一定是有端点的,对么。那么要怎样才能使这条线没有端点?那就是你把两个端点连在一起。那就是个圆。”
我说:“宇宙不是画出来的。”
女孩说:“未必。”
我说:“谁画的。”
女孩说:“你当然不可能知道。”
我说:“那你知道。”
女孩说:“要么宇宙是一个大圆,你坐一个宇宙飞船飞啊飞啊,飞到最后,发现又飞回来了;要么,宇宙就是一个大分子。这么些星球,就是分子里面的原子。我们,就是生长在原子上面的小生物。”
我说:“那得有多少个宇宙啊。那宇宙和那么多宇宙一起,又构成了什么啊。”
女孩说:“那谁知道。”
我说:“那可能所谓多少亿年前的宇宙爆炸,就是某一次宇宙间的化学反应。然后等下一次化学反应,我们就全完蛋。真凄惨。”
女孩说:“恩。就是不知道这化学反应多久一次。”
我说:“得亏不是天天反应。”
女孩说:“未必。人家一天,可能是咱们几万辈子。一支苍蝇顶多活一个夏天,你一活就是七十年。你觉得苍蝇活的短吧,苍蝇肯定不觉的。你从生到死是一辈子,苍蝇从生到死一样也是一辈子。也谈恋爱结婚生孩子,都一样。时间说到底还是相对的。”
我在这时抬头看天,看无数的星星。我突然觉得天变得很深很有内容。我一阵晕眩,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
我说:“其实我也觉得宇宙是有边的。我们学自然,课本上说宇宙是无边无际的。这是胡扯。我站在北戴河,我同样觉得大海是无边无际的。但实际呢,你给我一条船,只要我一路平安,而且时间充裕,那么我可能就到美国了。所以什么叫无边无际,无边无际就是一个暂时还看不见。可你不能把看不见的就当作不存在。当时哥白尼为什么被烧死了,因为他颠覆了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害死人啊。”
女孩说:“科学和宗教呗。其实也等于宗教和宗教。”
我说:“你是信教的。”
女孩说:“不是。但是科学其实也是一种宗教。”
我说:“不一样。宗教就是胡编。科学是有根据的。”
女孩说:“这么说吧,科学就是比较保守的宗教。比较诚实。大部分未知的东西,科学这个宗教说,我不知道。而这时候其他宗教就编出其他理由了。”
我说:“那不还是不一样。”
女孩说:“但是其它宗教也是有存在理由的。因为毕竟科学不能解释一切。这也是为什么物理学家最后往往变成有神论。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并不能分为科学的或者不科学的,而是应该分为,你相信的,或者不相信的。有些事情,你死活都信,那么科学告诉你不可能,没用。而有些东西,你死活不信,比如你不相信宇宙是无边的,那么科学说不会,科学说宇宙有边,而你同样不会信。所以人活着,就是找一个自我解释。就这么简单。宗教以及科学,都是自我解释。”
我说:“你知道我怎么想的么。我觉得人啊,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你知道么,人类的大脑至今只开发了30%,剩下70%,你不知道怎么用。我觉得这70%其实蕴涵了很多秘密,只是由不得我们知道。比如说吧,比如你有一个养鸡场,你养了好多鸡。那么这时候对你来说,这些鸡的任务,就是下蛋。但这是你眼里的事情。而鸡不会这么认为,它不会想到自己的任务就是下蛋。就好像你我都有人生,鸡也有鸡生。鸡在你搭出来的鸡窝里,过的是自己的日子而不是你的日子。鸡永远不知道你把它的蛋拿去卖了,或者煮着吃了。但你假设一下,你假设鸡突然有一天开窍了,洞悉了人类在养鸡方面的甚至更多方面的目的,洞悉了原来人类要它们多多下蛋其实竟然是把它们的蛋拿去做了蛋炒西红柿,那么在那之后,它们还会老实给你生蛋么,不可能。它们就该反了,就闹起来了。那么那个时候,你还能养鸡么,你还能放任这么聪明的鸡造反而不管么。不能。你举枪就把这些开了窍的鸡崩了。所以这就是鸡的命运,开了窍的鸡的命运。所以,首先鸡永远不会开窍,其次鸡一旦开窍,那么肯定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人类也一样。很多事情,人不能知道,知道就完蛋。所以现在科学发展啊发展啊,DNA啊克隆啊,闹吧,人类知道的越多,离灭绝就越近。”
女孩这时说:“但科学发展不会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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