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一方面是家穷养不起,另一方面还想生两个女儿。于是,五个儿子中,有两个(老三和老五)送给了那些没有儿子的人家。 剩下的三个儿子,就是我的大舅二舅和小舅。这唯一的女儿,就是我母亲。姥姥本来是想再生女儿的,至少一个,但天不遂人愿。 大舅通过家族“残存”势力的略微提携和绝大多数的个人奋斗,走上了族中人人羡慕的仕途;小舅个性强,好交游,赚钱养家不成问题。 姥姥担心的是二舅。 二舅倒不至于是身体差,但体型单薄,是那种尴尬的介于大舅和二舅之间的农村汉子。说读书走仕途吧,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儿;说在家务农劳作吧,体力又明显不如乡村壮汉们。于是,就吊着。 后来,姥爷通过关系,把二舅当学徒送到镇供销社上班了。如果二舅能够把社长及其他领导,伺候好了,那自然会转正,成为吃供应粮的公家人。 在这期间,姥姥的三儿一女先后结婚,生子。但姥爷先去了,他看不到自己的二儿子转正成为公家人了。 姥爷去后几年,有了我。等我长到四五岁记事的时候,二舅不仅没有转正,而且完全离开了供销社(后来的镇商店,再后来镇里最大的农资超市),回到了乡村,跟普通农民再无区别,忙时种地,闲时外出打工。 二舅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年龄相差不大,略长大后,几乎感觉相互是同龄了。儿子和女儿记事后,二妗的身子,就开始不大好了,需要长年吃药看病。 二舅就成了家族里,负担最重家庭的家长。 家族早就不复存在,家庭是各过各的,往往是自顾不暇,或者是刚刚好,哪有余力相互照应。 打心眼里说,村里最穷人家十大排行榜,怎么轮也轮不上二舅家。在农村这个天地里,有10%生活好的人,有10%生活极差的人;二舅,就是那普通又平凡的80%过日子的穷人们。 但二舅在心底里,似乎并不甘心这样的生活,况且,他确实是念过不少书的。只是没有完成最后那一步“鲤鱼跳龙门”而已。于是,他说话的时候就有些“孔乙己”的感觉,没那么酸,就是喜欢用词。 有一次,近40岁的他,跟一群二十出头的村里小年轻说话时,说了一句“你们年青人……”就这句今天想来普通至极的话,成为那十几个小年轻后来几年间嘲笑二舅的必谈话题。 今天想来,我只能说,那时的人,好蠢好傻好文盲,外加笑点几乎是零。 村子里的女人们,收拾家照顾孩子;村子里的男人们,刨地流汗取食,外加农闲外出打工赚几张票子,这就是一年又一年的生活。 一包纸烟,都是奢侈品。 二舅也抽烟,但抽的很少。一包烟,几乎能抽一两个月。 但二舅哪有零钱来买烟啊,家里五口人,吃穿用度,再加上二妗吃药。虽然一包烟,大光烟三毛,阿诗玛三毛五,但他哪来的钱买来抽啊。两毛钱,往往就是一个月的盐钱,三毛钱,就是一个月的醋钱了。 是姥姥给的,大舅小舅会偷偷的每月给寡居的姥姥几毛钱,母亲,会公开的给几毛或一块钱。姥姥往往每月就会剩下来几毛。 这几毛,每月有五分或一毛,到了我的手里;另外的两毛和三毛,就到了二舅手里。我的钱,平时不花,到过年时,总会有块儿八毛的,换成了口袋里的鞭炮,足够我从除夕放到初七。当然,鞭炮是撕开了,一个一个放。 而二舅手中的两毛三毛,就变成了一月一盒20根的大光烟或阿诗玛烟。钱少时,大光;钱多时,阿诗玛。 我很讨厌大光烟那黑黑白白的烟盒;阿诗玛的烟盒漂亮,红色镶边,白色底,上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少数民族姑娘,抽烟的人说,那就是阿诗玛。 再往后,就是整年整年的记忆,而没有具体细节了。 弟弟出生,我上小学;我开始上初中,二舅的二儿子成婚;我上高中,二舅的女儿出嫁。我上高中,母亲病重,二舅开始在我家开的家具店帮忙给工人做饭;我上大学,二舅去世,二妗去世,两个舅爷去世,一个姨爷去世。 我大学毕业,母亲说,希望看到我早点结婚;我工作,弟弟辍学回家开始经营家具店;我结婚,母亲去世。 从2003年9月上大学,到母亲去世的2010年10月。我经历了、看过了太多的死亡和亲人离去。 母亲去世的时候,还未成婚的二舅家大儿子回来了。这个表哥各方面都好,就是说话一紧张就“结巴”,可相亲找女朋友,没有人不紧张。于是,高不成代不就,转眼就到了40多岁,还是光棍一条。 大表哥,也成了二舅和二妗所不能放下的遗憾。时至今日,真想问问大表哥,“表哥,你要结婚了吗?”可是,我问不出口,家族里,也没人问得出口。 二舅和二妗去世后,也再没人关心过这个问题。冷酷的本质上,关心,也解决不了问题。问题,还是自个的。 我在家里的老屋收拾东西时,偶然从床铺下翻起了两个烟盒,一盒是黑色的大光烟,里边空了;一盒是红边的阿诗玛,里边还有一根烟。一看就是几年前的东西了。 想来,二舅曾经在我家老屋住过一段时间。他依旧保留着抽这两种烟的习惯。我记得,2003年左右的时候,这两种烟,已经分别2.7元和3元了。再后来,就再也不见到这两种烟了。 就像2010年之后,我再也见不到二舅,再也见不到母亲一样。 以后的生活,或许,越来越多的人,都会再也不见到。可生活,仍然这样继续着。12月25日,今年的圣诞节,刚刚过完自己的30周岁生日。 转眼见,当年那个静静地看着亲戚们过日子的四岁小男孩,已经是一个壮汉了。 再想起二舅和三毛钱一包的香烟,再想起和母亲一起的日日夜夜,不由得潸然泪下。 (作者:董江波,网络作家、半壁江中文网创始人、天涯社区著名版主、专栏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孤男寡女》《守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爱》,诗集《春花秋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