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昨天接受上海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说,他担心上海读者读不懂他的小说,因为他用了一些陕西土话。贾平凹为什么会这样担心呢?当初《废都》出来的时候,他用了文白相杂的“白话文言文”,那种来自《红楼梦》、《金瓶梅》的语言,在当代生活中属于已经彻底死亡了的语言,但是,他却没有担心什么读者读不懂?现在他用了当代生活中依然活着的方言土语,却担心读者读不懂,这是为什么呢? 《秦腔》一部好小说。1、有民俗,用《秦腔》的灭亡写一代农民的破产,有民俗学的分量;2、有社会,当代农民世界的瓦解,道德人心的瓦解,写得鞭辟入里;3、有情绪,有挽歌在里面,他希望乡土中国不要破灭。 《秦腔》另外的长处就是语言,他发展了一种质朴的乡土气息的语言。这种语言早期贾平凹用得不错,后来有些放松——渐渐地他的语言中出现了某种“文人”气,他尝试过不少语言模式,《废都》是他的一个实验品,给他很多帮助。他在尝试从语言上接入中国文学的气场。 贾平凹担心上海读者看不懂《秦腔》,这个是没有必要的。我生活在上海,看秦腔是2005年,两晚上看完,没有一点儿语言上的障碍。现在作家都担心自己的土话、方言不被理解,原因是对语言的不自信——中国当代以来,标准的普通话一直是文人进入高层的敲门砖,普通话的好坏象征教养、身份、地位。 在这样的氛围里,文学界也不例外,土话不再是创作资源,而是可笑的和鄙陋的代名词(这种情况我们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看到过,在今天的赵本山小品中也同样可以看到,土话、不标准的外省发音,被当做嘲笑的对象,当做笑料来处理)。 现在的问题是:作家们的小说在声音上和生活是隔绝的,小说不能读出声,因为是用普通话写作,如果是用普通话读,当地的读者,如果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听,他们会笑场,他们会说:这哪是我们的生活?这是小说的问题。 小说家为什么会自卑于自己的方言土语?我们要反思,要从语言学上反思,汉语的字中心本来和西方语言的音中心不一样,不用作家来为小说的发音耿耿于怀,用了土语也无所谓,因为小说中的土语实际上是看的土语,而不是声音的土语,那些土语本来是不发生的——汉字是表意文字,可以和声音毫无关联,我们可以在不知道那些字的当地发言的前提下,完全读懂那些字。这是为什么我可以看懂《秦腔》,而丝毫没有感到障碍的原因。 有陕西的朋友担心我看不懂,她说:“贾是用方言写作,里面有很多字是陕西人才能懂的。”这个是她不了解汉语的上述特性——日本曾经使用过汉字,即使是现在,我们依然在日本可以用手写交谈,而不必要任何发音。 如果追究发音,我们就会发现,情况就彻底变了。想象一下,现在一个用普通话写作的小说家,他们的小说在他们的家乡——那些被描写的对象面前——读给当地人听,我们知道那是什么结果,当地人会摇头,会说,那不是他们的生活。这种情况到处都是,以至于影响了当代人对当代小说的评价,我们生活得太靠近了,小说的读者,他们看到普通话的小说,都会摇头,都说不对,那不像是我们的生活。 这里根本的缘由是:普通话的字本位,它的全国性发音和地域性的生活无法接壤,但是,这种没有声音的发音,喑哑的小说,却又没有影响小说家的表达,这是咄咄怪事儿。 《秦腔》好在它是乡土小说,我可以断定那些参加茅盾奖评奖的作家没有一个是生活在乡村的,也没有一个是真的了解贾平凹笔下的乡土的——当今,只有那些和读者、评论家的生活具有相当距离,这个距离要远到他们听不到那个生活的声音,这样的作品才能被认为是“好”的。 《秦腔》好就好在,它是有声音的,这个声音,我数年前在莫言的《檀香刑》中就听到了,并且很赞赏,写文章传扬一通。我把莫言和鲁迅比,鲁迅的小说是没有声音的,里面的人不说话,因为没有知识、没有智慧,说不出话,或者,因为太有知识,太有思想,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阿贵、闰土是前一种人,“在酒楼上”的“孤独者”等是后一种,鲁迅小说里主人公的这种无声,和鲁迅小说的不能读,不能发音,是一致的,反过来,莫言小说在寻求一种声音,他的人物是唱起来的,赵甲是一个没有什么知识、修养,更没有自觉意识的人。但是,莫言对赵甲的处理,与鲁迅对阿贵的处理完全不一样。他让赵甲近乎狂欢化地发声,小说里充满了鸹噪,莫言说那是“猫腔”。 贾平凹的尝试,处于鲁迅和莫言之间,他一方面让小说发声,另一方面又不让那声音变成莫言式的鸹噪,贾平凹是想让他小说里的主人公承担“农民”的类功能的,主人公带着一个哑巴一个傻子去开荒,被泥石流埋在荒地里。 本来这是讨巧的,是可以因为读者的远距离、批评家的远距离而讨巧,没有实在生活的比对,小说就可以信马由缰,但是,为什么偏偏,贾平凹这样一试,却反而不自信了呢?他在担心读者看不懂,还是在担心读者嘲笑他? 五四以后中国的“文言文”遭到“进步”文艺界和思想界的诟病,主要的观点是文言文把一半民众排斥在外。文言文是官方语言(奏折、政论),文言文就把多数民众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文言文是文艺语言,文言文就把民众排斥在了主流文艺生活之外(诗词曲赋)之外。 这种观点认为,文言文导致了社会分裂。分裂成主流的贵族的社会,和末流的贫民的社会。前者垄断了思想、文化、政治、知识等等。但是,这种看法和实际的社会生活可能并不完全一致。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各个民族之间语言不能互通;即使是同一个汉族,因为南北东西地域宽广,口语差别也非常大,互相不能沟通,比如,南通人听不懂宁波人说话,而宁波和南通之间空间距离不过相差300公里而已。 由此,中国实际上需要一个超越各民族母语、超越各地域汉族方言的“共同体语言”。而文言文,它实际上正是这种共同体语言。 秦始皇统一文字,带来的正是这种共同体得以形成的基础。之前各国文字不统一,“观念”更不可能统一,中国缺乏共同体语言。秦始皇焚书坑儒,消灭古文经典,消灭旧式儒生,一方面是对文化的摧残,另一方面也催生了新“语言共同体”的形成。从此中国有了“”共同的书面语”系统。 它锻造出的第一个共同体就是“文人共同体”。中国古代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没有这个文人共同体,就是不可能的。文人共同体构成了中国社会“观念的共同体”,儒家观念的长时段传播、统治地位的维持就是因为这个共同体的存在。 这个共同体实际上还和“官僚共同体”重叠,也就是说,文言文在中国官僚制度领域扮演非常重要的作用。一个人要进入文官系统,就必须接受文言文的教育,这种教育使他可以进入官僚阶层,可以用官僚阶层通用的语言进行交流。直到晚清的“公车上书”,康有为、梁启超等依然在使用这种语言。文言文是政治生活中的通用语。 与之类似的,还有法律共同体。中国的刑讼语言也是文言文,一般民众只能托讼师代写诉状。但是,它的好处是,让你能够跃出你生活的有限范围,在更大的范围内递交你的诉状。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文言文其实不是中华多民族大家庭中任何一个民族的语言,也不是多方言汉族语言中任何一个方言,而是一个文人锻造出来的人工语言。它具有民族中立性和政治中立性——没有这种中立性,它不可能被华夏多民族社会接受为共同语。 这样看来,五四先贤对文言文的批判至少有一个方面是错误的:文言文如果不是这种人工语言,一种和各地口语脱节的语言,它就不可能是一种“共同体的语言”,它的这种脱节,不证明它的死,恰恰证明它的“活”——因为它和生活语言、口语脱节,它才能超越地方生活、日常生活的多样性,超越民族语言、方言的多样性,以“共通性”、“共同性”成为华夏中国的官方用语。文言文的“中国”——文言文在古代中国共同体的塑造中承担了怎样的功能?这个值得我们的语言学具体研究。 让我们比较一下,贾平凹《废都》语言,《废都》和《秦腔》是两个极端,前者尝试实用的是古代的“文言文”——白话味道的文言,我在上文已经说到,文言造就了一个语言共同体,是文人书面语共同体,那个时候,贾平凹并没有为他的语言担心,他知道,他的语言来自《红楼梦》、《金瓶梅》,那是高的语言,他是在用文人共同体的语言写作。他对语言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这种语言一定能获得文人共同体的认可。他担心的是,这种高的共同体语言,是否能写低的生活,这种用高语言写低生活的努力,是否会被文人共同体诟病。 他要写低的生活,那个时候,他只是担心他的这种语言的高和生活的低(当代废墟般的城市和废墟般的人,特别是城里的“性”)会构成鲜明的对比,让他被文人共同体批评。他对城市的描摹,其概括力远远超过了语言的模仿——他对当代都市的描绘,对都会精气神的把握,让他的那种文言文白话变得像是戏仿,而不是一场真正的语言探索。 现在的情况,反了过来,贾平凹开始用一种反文人共同体的语言,一种反文人“字中心”语言的“音中心”的语言,一种带着方言发声的语言。他的小说开始发声——而这个声音不是普通话的声音,与这个声音对应的是他笔下,笔下的风物,树林、街道、风雨也在单独发声。 贾平凹的不自信,会表现在《秦腔》,而不是表现在《废都》上,为什么《废都》他是不怕的呢?因为《废都》的语言在文人共同体内部,而《秦腔》类似《檀香刑》,是在文人共同体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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