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工，所以，我的生活圈子几乎全是农民。十年漂泊，我接触过许许多多不同年龄、不同文化、不同地方、不同工种的农民工。无论是在南方繁忙的流水线上，还是在北方雪花飞舞下繁重脏乱的建筑工地，民工兄弟姐妹给我的感觉从来都是勤劳的，兢兢业业的。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天生就是干这些活的。只是，虽然今天的我们，懂得一天比一天多，也开始关注新闻，学着讨论经融危机，总觉得我们这些民工兄弟们自身还缺乏点什么，或者，社会或政策对我们这些民工的关怀方面还应该做些什么。

　　两年前，我在一家专做汽车电子系统的公司打工，职责是做功能测试。我所在的车间不大，七十人左右。我在这个小小的车间里算得上是个特殊人物，不是有啥特殊本事，而是每周休息星期天，这种现象特殊。除非特殊情况，车间里还没有哪个员工这样做过。公司规定很严，周一至周五除持有镇级或以上的医院开出的病历证明可以请到假外，其他原因统统靠边站，只有周六周日才可以取消加班。公司里保底工资较低，每天加班费是正常上班的１、５倍，周六周日是双倍，看起来合理合法。平时不准假，周六周日又是双倍工资的诱惑，很多工人进了公司三五月甚至一年都没请过假，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同时公司里规定工人是不能带手机进车间的，很多公司都如此，怕工人上班打电话耽误了工作。一般工业区在城郊，普通生活用品在工业区内可以买到，加上没有什么休息时间，绝大多数工人表面上在大城市打工，实际上过着与城市隔绝、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即便偶尔去一趟市中心，也是匆匆忙忙，一晃而过。当我告诉工友们离电子公司十几公里外有家国内都有很名气的大公司，工资比这里高，每周日休息，正常加班也从不超过两小时。众工友竟用怀疑的目光瞪着我，说我吹牛不打草稿，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公司？还说他们来这里几年了都没听说过。公司规矩多，执行严，一旦触犯，统统罚款处理。加上每日上班前下班后管理高声宣传公司里各种优越性，员工们在这里干得心安理得。当然，不得不承认，电子厂的工作是很轻松的，稍微重一点的配件由于担心损坏都是专用机器配送，经过手的产品重不过二三两，最多半斤。工作看似轻松，但所有人忽视了这个整洁无比的车间里高强辐射对人体的伤害。就拿我上班的车间来说，面积不过两百多平米，四条流水线，六七十人，就有四十多台电脑，两台摄氏三百度的高温炉，还有二十余台电动机，二十几只电铬铁。现在的公司都在向少人化无纸化发展，每个车间的产量计数、入数，机器调控，产品功能测试等等都是电脑操控，我们车间所在的整栋楼只有两层，三千多工人，仅供生产用的电脑就有两千余台，还不算办公室密密麻麻的电脑以及车间各种动力电机、大型空调、监视器，这些所有带电的机器组合起来，完全是个强大的辐射场，对人体的伤害很大。但是，这里视产品为宝，视工人是草，对工人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我问身边一群年轻的女工友知不知道这里的辐射很强，她们说知道，接着又说现在人人都在用电脑，怕什么，啥公司没有毒没有害呀？至少电子公司比别的啥公司都干净。我又问她们有没有跳槽的打算，他们都异口同声，说天下乌鸦一斑黑，到哪儿都一样。最后，我说，干两年换份工作吧。她们无奈地回答我：先干着，过一天算一天，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以后有机会？不走出去，永远都没机会。电子公司里大部分都是花季年龄的人，不应该这么消极吧？或者说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消极呢？

　　几年前我在中山一家食品公司打工，干的是把从北方拖来的大米变成一条条粉丝的活。那是个小型加工公司，算上老板，加上看门的老伯，总共才七十几个人。我在那里呆了一年零两个半月，发生了很多故事。其中关于工人辞职的风波我曾在《江门文艺》“打工地图”栏目写过，这里就不再重复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是我进公司第一次领工资的事。公司里是计时制，一个月上了多少天班，加了多少个小时的班，该领多少工资，都会算，你的，我的，他的，不用说，都知道。领第一次工资，公司里多发给我九十八块五毛，估计是财务小姐把我进公司后前半个月的试用期工资算成正式工工资了。当时我还没这么想，只想到多拿了工资就是不对，我没犹豫就把钱退了回去。财务小姐是老板的女儿，人人都叫她小姐，其实早已成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是公司里的股东。对于只有七八十个工人的公司，这点小新闻不到一小时人人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人说我应该这样做，我的几个老乡一见到我就大笑，很直接地说我是个傻Ｂ。不太熟悉的工友见到我就笑得有点阴阳怪气，眼神里明显流露出看笨蛋的意思。就连财务小姐见到我都是怪怪的，一副想笑又使劲憋着的难受样。这事到我离开公司时还有人在取笑我。其实，到现在我一想到那事也在问自己：当初干嘛要退回去呢？不就是九十几块钱吗，老板不缺那点钱。可接下来我又会问自己：什么原因让我不想留下那点钱呢？是嫌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让我纳闷的是，我这种行为为什么得不到一个人的肯定呢？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同样是几年前在一家玩具公司上班，那几年玩具公司的生意可真是火，听公司销售部的人说，别看一个黑不溜秋的塑料玩具在国内造价不超过两块钱，打了包放进集装箱，再坐几个月的越洋船，身价就涨到了十几二十块，单位是美元。所以，老板赚得笑眯眯的，工人每月一千把块的工资也让那个时候的工人心满意足。在外漂泊无着落的或在别的公司每月三十天辛苦下来只领过三五百工资的都想挤进玩具公司。我一个老乡在公司里做主管，对于招工有着绝对的权力，要谁不要谁，说话比人事部的人都算数。有权不使过期作废，老乡主管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在招工时就积极发挥了手中的权力。可惜，他没有帮助落难老乡，而是借机收起了介绍费。开始一人收一百，后来涨到两百四百六百，外加请一次客。公司里生产旺季那两月，老乡主管的外水都捞了近一万，抵一个工人辛辛苦苦干一年了。也许是有人妒嫉他，把这事捅到老板那里，老板经过调查拿到了确切的证据后把他开了。开除时，老板对他说：你的能力让我欣赏，你的作风却让我害怕。从一个普通工人做到主管，老乡在那个公司里干了八年，就因一念之差，把份人人羡慕的工作搞丢了。自己也是从底层做起，为什么就不想想曾经刚出来打拼时的辛酸呢？

　　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老乡，不是同一公司的，说话口音相近，只知道是一个省的，详情不了解。这老乡特爱串门，到我出租屋坐过一次后，就常来。有老乡朋友常来是好事，情谊也在不断的来往中升温。不久，老乡通过我，和我的朋友又熟悉起来，他们没多久就开始称兄道弟了。既然大家都是兄弟了，不是外人了，谁没有个手紧的时候，借三百两百的零花钱不是问题吧？借几本书看看不过份吧？天天上班，日子天天过，谁也没感觉到有啥不妥。老话说得好，该来的终归要来。有一天，我朋友面色凝重地敲开我的房门，说他老婆走了，跟那个称兄道弟的老乡走的。朋友跟我打听老乡的地址，说要去把老婆找回来。我当然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折腾了几天，朋友报了警，通过居住证还是查到了老乡的地址。后来就是一摊子乱麻，老乡无脸在公司干下去了，也不好面对亲朋好在以，失踪了。没多久，朋友的老婆哭哭啼啼来找我们了，说她是一时糊涂，现在知道错了，要我们帮他劝劝老公，原谅她。反正结果特纠结，我们几个朋友借出去的零花钱没处收了，打了水漂，朋友最后还是与他老婆离了。那以后，再没他俩的消息了。时至今日，想起来还和当初事发一样，不敢相信。好好的两公婆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呢？自己恋爱的，一同出来打工，一个公司里上班，要说有啥不妥的话，不过就是两人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吗？交错上班也有时间见面啊，何况还有一个星期天呢，这就让一个不知底细的老乡钻了空子，是个人感情太脆弱还是公司里没有考虑到夫妻应该在同一个班次呢？

　　工厂里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涉及爱情、亲情、友情，有感人的，也有让人愤恨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很多人都有体会，那就是这些情随着流水线日夜不停地转动一天天变味了。

　　在工公司里呆了好几年，有些腻了，前段时间跑到北方一位朋友的工地上干苦力。太阳晒，大风吹，有时还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全身或是被冰雹袭击。工地与工厂只有一字之差，实际操作就差去太远了。一个工地的主体工程简单分有三类工种：钢筋工，木工，混泥土工。通常这三类工种是不同的包工头承包的，包工头有可能来自不同地方，工人就更不用说了，随便数数最少也来自四五个省。刚开始我想，也算是缘分吧，我们来自不同地方，在异乡干着苦工，不容易啊，我们应该相互照顾相互帮助。但很快发现，我这是一厢情愿。三种工种的工人经常为一点小事大打出手，轻则头破血流，重则闹出人命。就在我刚来工地不到十天，亲眼目睹了钢筋工与木工为争一工具起了口角，继而动起了手，两人动手不打紧，两边的工友全都扔下工作抄起铁棍木棒的就加入战斗，幸好警察来得及时，没有造成大的事故。工地因此停工三天，动了手的民工跑了几个，警察抓住了六人，每人罚一万，还写了保证书，老板交了十万保证金才得以正常开工。就在同一天，与我们工地相隔不到两百米的另一个工地，为点小小口角，引发两帮民工群殴。参与打架的到底多少人不知道，反正出动了防暴队，抓了一百五十多人，还有部分逃跑的。抓的抓，逃的逃，工地彻底瘫痪，甲方崔工期，劳务公司头急得团团转，包工头四处筹钱把人一个个保释出来。当然，保释的钱暂时由包工头和劳务公司垫付，以后在工资里扣除。工地上的农民工挣的是真真正正的汗水钱，为点鸡毛蒜皮的事有人挨痛有人挨钱，何苦呢？但是没人记得住教训，这样的事在每一个工地甚至每一个工人身上都发生过。这种事又该如何从源头上杜绝呢？源头又在哪里呢？谁又有这个能力去杜绝呢？

　　不久前，离我下苦力不远的一个工地上发生一起劳资纠纷。起因是公司没有及时发放两名塔吊工的工资，两塔吊民工冲进公司办公室，与公司管理人员大闹一阵后，爬上已有六层楼高的塔吊吊臂上，扬言公司不马上发工资，他们就从上面跳下来。公司管理人员一时错手无措，一边打电话请示老总，一边打电话报了警。老总当然害怕出人命，急忙背着一袋子钱赶来了，同时到场的还有警察和消防队。经过近两小时的谈判，老总在众多民工、警察及消防队面前承诺只要他们安全下来，工资、加班费和奖金一分不少，立即付清。两民工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那份应得的工资，既然老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就下来吧。但因为他们这一闹致使整个工地停工数小时，老总也觉得没有震住农民工没面子，死活要追究两人的责任。最后，两人被警察带走了，以扰乱工地正常施工秩序为由拘留一周，两人的工作也丢了，听说后来出来也不好找工作了，一般公司不敢用，担心再这样来一次，保不准下次会闹出条人命。这事还上了地方新闻报，地方周刊也有过评论。发生这样的事，问题又出在哪里呢？仅仅是民工冲动？还是工资不及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