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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来了

时间:2016-04-11 09:14来源: 作者:疙疤秧 点击:
老牛走了,小牛来了,小小牛说来就来。周固寨人啥时候也别想逃出牛的怀抱。

“老牛来了!”

这是三四十年前,周固寨上最让生意人,不,投机倒把分子胆战心惊的一句吆喝。听到“老牛来了!”,所有的投机倒把分子,无论男女,不分老少,一律会闻风丧胆,落荒而逃。那场景,与今天的“城管来了”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牛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你到周固寨一圈儿打听打听,三十岁以上的男男女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用现在的话说,老牛可是名人,还是为数不多的周固寨名人。那时的名人,不象现在这么多,三年五年才出一个,三十里五十里才出一个。

不过,尽管是名人,老牛到底是哪路神仙,我们这些乡下人是搞不清楚的,反正人家是公家派来的管事人,是党和政府的象征。

我那时也就七八岁,更闹不明白老牛是何方神圣,只是清楚地记得,老牛爷爷瘦瘦地、高高地,总是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一道道横的竖的皱纹,老蚯蚓一样爬满老人家黑黑的老脸。对啦,他特别象老电影《渡江侦察记》里那个情报处长,也就是陈述扮演的那个阴险狡诈的著名坏蛋。

老牛当然算不上坏蛋,尽管也没人说他是好人。在周固寨小孩子心目中,他是威严甚至恐怖的象征,见了他,小孩子们大气儿都出不来,不是不敢出,是出不来。在周固寨方圆二十里,父母吓唬夜啼小儿,不用“老猫来了”,而用“老牛来了”。老牛就有老猫那样的威慑催眠功能。

我家在集头上住。每逢集日,都能够有幸看见老牛爷爷。他老人家背着双手,慢腾腾地踱着四方步,从集南头到集北头,从集北头到集南头,老鹰一样锐利的双眼,瞅瞅这儿,撒撒那儿,被扫到的人们或是满脸堆笑,或是低眉顺眼,或者赶快避开他刀剑一样的眼光。

老牛爷爷好威风!

从没见过老牛脸上透出过一丝笑容,也许,就是微微笑过,他那一脸严肃的、皱巴巴的皱纹,也会把那浅笑冷笑给遮没的。也没几个人听见老牛说过太多的话,老牛的词汇只有低沉阴森的几个字:收了!给我踢了!给我抢了!

那么,老牛到底具体从事什么工作?根据当年和目前的行政制度,他可能是当时人民公社税务所、工商所、城管所、司法所、派出所、土地所、防疫站、动检站、畜牧兽医站、拖拉机站甚至计生孕检站等等等等派驻各集市兼具多项行政功能的综合行管人员。

哎呀!老牛爷爷真了不起,拿一份工资,干了这么多人的活儿。不象现在,那么多人拿那么多工资,却干不了一个人的活儿。

那年月,赶集是农村人唯一的商贸娱乐活动。周固寨集市时开时放,今儿你可以随便赶集;第二天,赶集可能就要挨批挨斗。即便㧟篮卖个炒花生什么的,也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也会被打成投机倒把的。

老牛便是投机倒把者和资本主义尾巴的克星!

集头上的孩子们因此乐意跟着他,尽管惧怕他那副凶神恶煞般的老脸。老牛象电影里的皇协军头目,带着一帮集头上的孩子晃过来了!看到一个卖花生的,老牛大喝一声:“给我抢了!”小孩子们于是蜂拥而上,一眨眼的工夫,一篮子花生便被抢个净光。那时,农村孩子吃上几颗炒花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数家庭一年到头也没这份奢侈。集头上的孩子跟着老牛爷爷口福不浅,不光有瓜果梨枣吃,更重要的,因此练就一副泼皮胆量。后来的事实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那一群经常跟着老牛蹭食儿的小伙伴,如今可真有几个发大财啦!这应该有老牛一份功劳。

投机倒把分子鬼精灵,单瞅着老牛,从集南头到集北头,从集北头到集南头,和老牛打游击捉迷藏。老牛带领我们童子军,南征北战,所以,捉投机倒把分子象电影里捉特务一样,光荣又刺激,还外加实惠。我还曾把这些事情写进作文,描绘成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英勇表现,并受到老师表扬,不光表扬我的写作才能,还表扬我的优良品德、阶级觉悟。

我们这些孩子当然算不得正规军。老牛一个人忙不过来,会让生产大队给他派几个壮劳力,协助他抓投机倒把分子。

我叔叔根正苗红,是每次的固定人选。我记得,我们尾随着叔叔他们,在集市周围的胡同里钻来钻去,追踪着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卖瓜果梨枣的、卖鸡蛋硝盐的投机倒把分子。一条条胡同深深地、静静地,两边的高墙把胡同压迫得有点阴冷瘆人。我们象执行一项神圣的使命,绷紧庄严的娃娃脸,不说一句话,急匆匆地行军,只听见“嚓嚓嚓嚓”的脚步声在胡同深处回响。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路程最长、拐弯最多的是西街刘家胡同,好象没完没了。

有一次,我们跟着叔叔那帮人,就是在刘家胡同尽头的田野里活捉了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婆。

她不是我们村的,显然,从她们村跑到周固寨,这位小脚老太婆已经够累得够呛了,加上被一帮年轻人追得东躲西藏,这会儿,她再也没有力气挪动小脚,累得瘫坐在地上,很费劲地喘着气。不过,她没忘记死命抱紧半篮子鸡蛋。

老人穿着打满补丁的毛蓝粗布衣,这是贫困农家唯一的自织衣物。她几乎是趴在篮子上,就象灾难来临时,母亲用自己的身体护卫孩子。这是一位看上去比我奶奶、姥姥还要老的老婆婆,她脸上的表情,我至今记忆犹新,除了木然,就是浑浊的两眼中偶尔掠过的惊恐。她不时抬起恐慌的眼睛,瞅一瞅围着她嗷嗷叫唤的儿孙们。我看到,她枯树皮一样的双手一直在哆嗦,肮脏的、布满粗黑皱纹的老人的脸上,渗出一层层细碎的汗珠,就象我六岁那年,和母亲一起去看望生病的姥姥,姥姥脸上忍受病痛的那一层层冷汗。

我有点害怕,我有点想哭。

不过,恐惧只是一瞬间的事,随着小伙伴们捉到目标的欢呼声,我也迅速兴奋起来。我和小伙伴们,还有叔叔他们围着不停发抖的老婆婆,唧唧喳喳地叫唤着。我最欢,有叔叔在嘛。我张牙舞爪,活蹦乱跳。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叔叔悄悄地、狠狠地用力推搡了我一下,发出一声有点生气、有点无奈的“咳”声。我抬头望去,他正拿眼狠狠地白着我。突然,我不好意思起来,心里冷冷地、沉沉地,象遭到了呵斥或冷落。以后,每当看到那些被人利用、窜上跳下的人,我就想起叔叔当年的“咳”声和白眼。

叔叔没有象其他人那样骂老人,甚至没有高声呵斥老人,但他必须完成任务。他走上前去,伸手扯了扯老人。老婆婆更加蜷缩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她竟低声地抽噎了。小伙伴们咋呼道:“你哭啥勒?投机倒把还哭嘞?阶级敌人还哭嘞?”叔叔无奈地咂咂嘴,摇摇头,呆呆地望着胡同口。

不一会儿,老牛来了,带着另外几个在公社高中上学的本村和邻村小伙子。他们显然一路追踪而来,累得老头儿的脸更象猪肝一样紫黑。他气呼呼地走上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怒骂:“我叫你跑!”说着,一脚踢在老婆婆抱在怀里的鸡蛋篮子上。篮子被他踢飞,大部分鸡蛋碎了,囫囵的几个在地上滚来滚去。小伙伴们象一群小土狼,“嗷”地扑过去,哄抢着鸡蛋,弄得满身都是蛋清蛋黄和泥巴。老婆婆突然仰躺在泥土里,双手拍着地,号啕大哭……

有一句诗,“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尽。”这全是古人的自作多情。人生代代也相似。什么时候,人这种动物都是两只胳臂两条腿,直立着行走。不同的是年月,而且这种不同也不过肚子里不同:那时侯,肚子饿;现在,不那么饿了;那时候,吃一个油炸小面坨儿都象过年;现在,别说面坨儿,就是大鱼大肉,也是想吃就吃。

面坨儿,听说过么?吃过么?全国其它地方很少见到这玩意儿,它是豫北一些地区的特色小吃,和油条差不多的油炸小食品,只不过油条是长的,面坨儿是圆的。

周固寨西街的“面坨儿杜”是面坨儿行业大王,祖传八辈操此营生,到他这一代,炸制技艺已是炉火纯青,他炸的面坨儿,外焦里嫩,金黄酥脆,喧腾腾,香喷喷,让你吃了这回想下回。

“面坨儿杜”可是个生意精,即便老牛时代,他也没停过一天生意,集市上不方便出摊,他就在家里把面坨儿炸好,捂进一个用麦秆扎成的草篓里,偷偷地背到集上卖。老牛来了,他便躲;老牛走了,他再出来。看来,他对毛主席的游击战略战术运用得不赖。真正风声吃紧,他干脆把生意挪到自己家里。在老牛时代,这是需要一副胆量的。

村人们都觉得老牛是看在“面坨儿杜”的“集头”也就是地头蛇身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十年后,老年“面坨儿杜”爆料:嗨!老牛没少吃我的油呀、面呀,专门给他炸的面坨儿更不在话下了。不过,“面坨儿杜”也坦言:比起这会儿的公家人儿,老牛可是清官。

其实,老牛时代横扫投机倒把的暴风骤雨未能阻挡“面坨儿杜”这样的能人,相反,却歪打正着地消灭了胆小的对手,促成了他的面坨儿垄断生意。后来,“面坨儿杜”常常唠叨:这会儿生意不好做了!可就在几天前,他还牛气十足地和市场管理员吵了一架,他气咻咻地嘟囔:“KAO,这会儿不是那会儿啦!”然而,当有人试图煽动他扩大再生产,他意味深长地说:“弄恁大干啥嘞?树大招风,财大招灾。别说老抬黑枪,就说老牛吧,老牛走了,小牛小小牛说来就来!”

老牛时代,做生意象打仗,做生意的象贼。不过,这些做贼的人,现在基本上都发了。

老牛时代,周固寨上只有一家食堂、一家商店,全是供销社集体开办的。那家商店,村人们称它“合作社”。食堂、合作社的服务员、售货员被村人们统称为“工人”。他们来自村民,和村民长着一样的俩鼻子俩眼睛,和村民操着共同的语言,却吃着不同名称的粮食。他们是周固寨的“乡村贵族”。

从读初中开始,周固寨在悄悄地发生着某种变化。个体食堂、商店一天比一天多,集市一天天被撑大。一间间临街的民房朝街挖开了洞,货架搬进去,操惯了锄头镰刀的粗手笨脚,如今开始扒拉算盘珠子;脸膛晒得黝黑的农妇,羞怯怯地站在柜台后面,不好意思地招呼进门的顾客。那些平日在集上楞不楞,蹭不蹭,阴不阴,阳不阳的主儿,纷纷当上了“掌柜的”。老人们感叹:能人都露头啦!

南北街西街著名的能人“鬼见愁”,把自家的房子朝街打了个洞,洞口挂张牌子:老憨代销点。有人好奇,偷偷问他儿子:“发财了吧?赚了多少?”他儿子和他爹一样让人难以琢磨,装模做样大半天,压低嗓音说:“开门一个月,才见了五百块钱。”五百块!相当于一个农民一年的庄稼收入!

到他家代销点去过的村民总能见到,能人“鬼见愁”一脸的严肃,站在柜台后,或者往货架上粘贴写有货名的纸条:小锁、胰子、大头针之类。这个农民老板那副专注、得意、期待的神情,店里那股说不清农药还是油漆的混合气味,作为一个新时代的气息,留在了村人的脑海和鼻腔里。 

供销社食堂、商店不再鹤立鸡群,他们的生意一天比一天衰败,越来越不如个体户的生意,“贵族们”身上的光环被市场经济一层层剥去。村人们看见,倒冠白洋鸡和周固寨麻子土鸡拔光了鸡毛没多大区别,自己和那些“贵族们”一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开食堂、商店、批发部的村民们腰板渐渐硬朗起来的时候,他们突然明白,原来,他们已经干了过去那些高不可攀的“贵族们”才有资格干的所谓“工作”。不同的是,“贵族们”是在打工,自己倒是不折不扣的“掌柜”。他们因此觉得更加了不起,不再另眼高看“贵族”。

周固寨供销社门市部里的集体制员工们,消耗掉商店和食堂里最后一瓶酒、最后一包香烟、最后一只烧鸡,锁上门,卷起铺盖回家。普通村人们也看到,他们和自己一样爱发牢骚,一样地抱怨日子不好过。他们不再昂首挺胸,不再衣衫光鲜,恢复到了参加工作以前那副庄稼人模样。他们和村子里的邻居一样,在种好自家的一亩三分责任田以外,寻思着干点什么生意。

同时,正象“面坨儿杜”说的,老牛走了,小牛、小小牛随后就到。

老牛离休了,老牛的孙子小小牛顶替了他。老牛似乎从未穿过制服,小小牛则总是穿着崭新笔挺的毛料制服,戴着别有国徽的大檐帽,趾高气扬地在周固寨大街上晃来晃去。不同的是,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像过去害怕他爷爷那样害怕他了,即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生意的村民也不再畏牛如虎,你就是可着嗓子喊上十句百句“老牛来了”或者“小牛来了”或者“小小牛来了”,集市也不会象过去那样立马儿炸了马蜂窝。

但是,当做生意的村民们越来越不把供销社职工这样的公家人当贵族看待,同样是公家人的小小牛身上的贵族光环在他们面前却越来越耀眼,小小牛依然像他爷爷老牛一样威风,不同的是,老牛是老贵族,小小牛则是新贵族;老贵族威风八面,新贵族威风十六面;老贵族让人闻牛色变,新贵族不再让人闻牛色变,但听到小小牛的名号,生意人都想趴在地上巴结他,谁都知道,这孙子是可以给人好处的爷。连集头的大小混混都争着抢着请他喝酒,谁能出钱做东,谁脸上就有光。越来越多的作生意的和不作生意的人讨好他、巴结他,有几个还高攀着和他拜了把子,比他年龄大一截子的却喊他老大。每逢收税收管理费的日子,从集南头逛到集北头,小小牛的香烟能接一大兜,他把这些香烟全扔给集上那些愿意跟他混的年轻人。小小牛早上来的时候,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下午走的时候,准会喝得脸红脖子粗,歪歪扭扭,趔趔趄趄。

这些表面的风光其实不算什么,据说,小小牛结婚时,在县城道口街买了房子,房子、里面的一水儿崭新家具、电器全是他管区内的生意人送给他的。起初,小小牛骑自行车来;后来,换成摩托车;再后来,开上了和乡长一样的桑塔纳。

老牛走了,小牛来了,小小牛来了!

小小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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