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年前，一条大河从这里流过，烟波浩淼，站在这岸望不到对岸。

鱼儿们，黄牛大小的鱼儿们，在水里无声地游弋。它们被独木舟捕去，一条鱼的肉足够整个部落吃上十五个日出日落。

女人和孩子这时候最高兴，他们吃饱喝足了，懒洋洋地偎坐在大槐树下或者南墙根，乘凉、晒暖、打闹、嬉戏；男人们走过，看着懒洋洋的女人孩子，得意又安心，觉得自己是个爷们。

经过鞣制的鱼皮作成箭袋，奖给已经十四岁成了年的男子们。当然，最好的鱼皮是用来制作酋长的车蓬的。

这是一百万年前的事啦！

一百万年后，大河早就走远啦！

我在大河走远后冲积成的平原上，赶着鱼儿一样大小的黄牛，扶着木曲犁耕地。肥肥的黄土在我的脚下翻滚，香香的土腥味从鼻孔钻进胸膛，这是一年中最过瘾的时候。一大块田野，站在这边，望不到那边。

正午最僻静的时分，连平原上的风都累了，歇下脚了。这时候，蹲在地上，捧着瓦罐吃饭，我就会想起吃鱼的娘们儿和小孩。

一罐面条下肚，瞌睡虫“嗡嗡”地扑上脸。在一棵孤树下，好像是苦楝树吧，乘着正午凉凉的风，躺在草稞上，我能看到，黄牛大小的鱼儿，在我身边游来游去，没一点声息。我知道，它们是从祖先那儿来的，带着祖先的神气。和它们在一起，心里很安生。我相信，先人们在时时护佑着他们的子孙，先人们时刻担忧着子孙受屈；先人们放心不下他们的土地，他们的黄牛，他们的鱼儿，他们的子孙……

我和先人们在一起，和黄牛般大小的鱼儿在一起。鱼儿们无声地在我身边游弋，象我那头卧在草地上闭眼嚼沫的黄牛，象我身边那条匐伏在黄土上打盹的老狗，它们的胸脯均匀地起伏；我知道，那是水中鱼儿在喝水呼吸……

可惜，看不见女人。

满大坡看不见一个女人的身影。

女人们都到城市打工去了。她们花花绿绿的眼睛，看不见黄牛般大小的鱼儿，看不见大坡里的汪洋，更看不见先人。她们埋怨，一百万年前，先人们为什么要把她们从肥沃的高原老家，带到这片野雁不落的荒坡；她们觉得，先人对不起她们，先人留给她们的这片土地对不起她们。她们没有体面的衣服，没有化妆品；她们从小姑娘开始，一直到老太婆，一辈子常年累月趴在黄土地上。她们没有青春。

于是，她们都出去了，先是一个两个，然后三五成群；后来，就象现在，大坡里、村子里找不见一个女人的踪影，别说大姑娘小媳妇，连四十多岁的孩子他娘都坐不住了，连烧鸡老三的老婆都跟人家跑出去了。

烧鸡老三，听说过他的大号吧？那可是咱这一片儿人人挑大拇指的大富户、大善人。去年开春，人家一个人就给村里的学校起了一座楼，一百多万嘞！烧鸡老三有多少钱？谁也不摸底，他那个老婆以前爱在人前显摆，动不动就喷唾沫：啥都没有，就有钱，新票子，全是一沓一沓的。

就是这样家业里的女人，烧鸡老三的女人，也跟人家跑出去了。他家邻居的二小，从深圳回来，比手划脚地在她面前喷了半天唾沫星子，那娘们撇下万贯家财和一双儿女，跟那二流子跑了。

祖先留下的周固大坡，圈不住后生小子，圈不住姑娘媳妇了。

烧鸡老三说，正午的时候，他也能看见黄牛般大小的鱼儿，在身边悄没声息地游来游去。他还能看见鱼儿温温顺顺的嘴唇，一张一合；鱼儿们的眼睛看着他，象他六岁那年打摆子，老娘看他的眼神。老三说，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湿了。正晌午那一阵子，他能听见先人们的叹息声，长长地、闷闷地。听着先人的声音，老三说，他想哭啊……

烧鸡老三是多大的混家子呀，十五岁就在江湖上行走，天南海北，长城内外，哪没去过？这么有本事的人，硬是没能留住一个女人。不是老三窝囊，是祖先对不住子孙们，传下的家业，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就这么几棵苦楝树、大槐树，就这么几个干涸的坑塘和常年不见水的小河沟。

烧鸡老三爱喝，能喝。以前没见他醉过，过来年儿，一喝就醉，一醉就发臆症，一发臆症就跑到大坡的沙土坑里，挖呀挖呀，挖呀挖呀……

一天晌午头儿，老三又喝多了，又发臆症了。他跑到大坡的沙土坑里，挖呀挖呀，挖呀挖呀……

老天爷，你猜他挖到了啥？一副黄牛般大小的骨殖，鱼儿的骨殖。

可怪就怪在，它既不是鲤鱼草鱼，也不是鲶鱼黑鱼；鲤鱼草鱼没牙，鲶鱼黑鱼牙没恁长。这条鱼，嘴里的牙足有三寸长，白白的、尖尖的，有点瘆人，利得很，不小心碰着，能把长满老茧的手拉破。

烧鸡老三挖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挖到了这副骨殖；抱着骨殖，老三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那个痛啊！一个大老爷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亲那骨殖，亲那鱼儿长长的牙，亲那鱼儿女人般的身子。烧鸡老三边哭边喊：先人呀先人！先人呀先人！一边的人，刚才还“嘻嘻哈哈”的，这会儿，也都一个个抹起了眼泪；不大一会儿，大家伙儿呜呜哭成一片，象是那年给老族长送殡。

烧鸡老三象迎奉老娘的骨殖一样，把那副鱼儿的骨殖迎到家里，供在堂屋当门，还专门到浚县大坯山请来了香炉，黑天白夜地上着香。

没多久，北京和郑州几个戴眼镜白头发的专家学者大小人物坐着小车找到了老三，非要看看那副骨殖。

老三说：不能说看，得说拜见。拜见圣物是要磕头的，你们几个得磕头。

那几个人的头儿说：老乡，你这是封建迷信，要受批评的！

老三梗着脖子说：我不管迷信不迷信，不磕头，谁也别想拜见！

头儿问：你们的村长家在哪住？

村长来了，来了也白搭，烧鸡老三不尿他。

最后，村长和了稀泥，那帮人答应抽他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鞠一个躬。

老三说：不行，唬谁嘞？标准的都是仨。

那个小年轻说：好好好，三个就三个，简直就是马嘎尔尼使华！

老三说：你小子骂谁？

小年轻一楞，马上醒过神儿：唉，老乡，我说的是马嘎尔尼使华，不是妈拉个屁屎花。马嘎尔尼使华，一百多年前，一个老外拜见清朝皇帝的事儿。

行过礼，那帮人趴在鱼儿的骨殖上，用放大镜照来照去。半天，几个老头儿象二八蛋孩子喝醉了酒，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又是跳，又是笑，还傻不啦叽地搂在一团。他们说：这是始祖鱼。

老三说：那还用说，就是祖先嘛。

他们用小车拉着老三，到沙土坑那儿，啪啪啪不停地拍照；还打电话，让当地公安局立马派人来保护现场。头儿往老三胸膛打了一拳，说：老乡，历史将记住你，在中华始祖鱼的发掘过程中，你立了头功！好了，待会儿车就来，你回家收拾收拾，协助政府把中华始祖鱼化石运到北京。

烧鸡老三眨眨眼，问他：你说啥？运到北京？你敢！那是我们祖先的骨殖，全村人的圣物，谁敢动一指头，我跟谁拼命！

头儿笑笑，掏出皮夹子，随手抽出一沓票子，伸到老三脸前。

老三也笑笑，鼻子里哼了一声，啐了一口唾沫在老头脚下。老三说：老子有钱，说不定比你钱多。你们这些城里洋人，总觉得农村人是随便可以块二八角打发的。我KAO！

头儿的脸象猪肝，说：你已经犯了两条法，一是骂人，二是破坏文物管理法。老乡，耍二百五是要吃亏的。唉，你也不容易，这样吧，你开个价儿吧？

老三恼了，喊道：当着祖宗的面，谁再提这事儿，老子劈了谁！

那个头儿“唉”了一声，只好又掏出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车警察，个个带着家伙儿。

烧鸡老三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坏事儿了。老三仰天叫道：先人呐！！然后，提了一桶汽油，先浇在鱼儿骨殖上，再浇自己一身，一手一个打火机，冲着那帮城里来的戴眼镜的和带枪的，咬牙切齿地吼：来吧，孬种！我们这里的好东西都被你们弄走了。你们弄走了我们的粮食，弄走了我们的牛羊，还弄走了我们的女人。如今，连我们祖先的骨殖你们都要弄走！孬种，来吧！来吧，孬种！

村里的人也“呼啦”围了上来。他们听着老三的话在理儿，他们啥都不在乎，但他们不愿被人辱没祖先。他们手举锤头和镰刀，一阵一阵地吆喝。

城里来的戴眼镜的那帮人的头儿和带枪的那帮人的头儿急忙站开远远地。他们嘀咕了一阵子，打着喇叭冲烧鸡老三和众人喊：好好好，老乡，算你们有种！我们走啦！

两帮人说走真的走了。

烧鸡老三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哭了两晚上，闷着头在沙土坑转了两晚上；第五天，他开着自家的小车儿，亲自把那鱼儿的骨殖恭送到省里。他不愿往乡里县里送，他信不过乡里县里，他说，省里好点儿。

那天大白天，村里的大街上、胡同里，到处都是黄牛般大小的鱼儿在游动。村人们说，象是在做梦，脑子清清亮亮，却咋也醒不过来，咬自家的手指头也醒不过来。直到夜里，睡在床上，还能听见鱼儿喝水的唼唼声，以及鱼儿的哭泣声，堵住耳朵也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