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墩下的德旺死了,听风声传闻,据说是在家喝农药死的。
那天,隔壁的张金大嫂提醒德旺的哥哥德福,德福啊,你弟捂了个甲胺磷瓶子进了房间!德旺的哥哥德福使了三脚的力气,才踹开的门,那时,德旺已经口吐白沫了。村子的交通还不发达,用拖拉机颠簸颠簸送到县城医院时,七窍都溢出了血,还没治就死了。
三十多岁的人,放着一堆钱票不花,怎么就生了轻生念头?村里的那群长舌妇,吃完了晚饭,围坐在岗子上,如开妇联会一般,津津乐道。要说这德旺,也是有能耐的人,三十多岁盖了楼房,买了手扶拖拉机,还在村里开了个烧砖厂,妻子能干,可偏这样的和睦顺心,德旺却自杀了。
唉!我没那么能干,赚十万百万的,可我也没那么脆弱,放着大把钱不花却寻了轻生,长舌妇中最会挖苦人的林长妹如此比较道,如此看来自己还是有比得过人家的地方。与德旺沾点亲的二兰子反驳道,德旺哪里就脆弱了?去年八月份雷雨劈坏了电箱,德旺愣是打着手电,戴着斗笠爬上去修好了。
那是供电站给了他钱的,搁平常,他有那么好心?林长妹见有人反驳自己,不悦道。二兰子继续反驳,给你五十块钱,你冒着雷电雨爬上去试试?林长妹哪受得这样的针对,哟,瞧这沾亲带故的,怕是没少揩人家百八十万的好处吧?二兰子见她说的损,要刺她回来,两人开始互掐,眼看要打起来了,其余人本是乐得见两人互掐,见要打起来了才装作来拉架,今日的长舌话题不欢而散。
德旺是念了大学的,毕业那会儿没有门路,在省城乱蹿好几月,找的工作就是不如意。虽也有工资高的,但是不体面,怕给了那群长舌妇闲碎的话茬,村里大学生就那么几个,别人都混的像模像样,偏德旺落魄,奔波了几年,还是觉得回家踏实。怕什么来什么,念了多年书却在家游荡,长舌妇们打心里瞧不起德旺。用林长妹的话说就是,当初去学校时风光得紧,恨不得全村都晓得,毕业后却这般眼高手低,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家练几年力气,赶上春夏时令还能耕田呢。
德旺听了,觉得分外刺耳。最窝火的是德旺的父亲,他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听到关于儿子的闲碎,脸上挂不住,硬是逼他要赶紧在家找活做。起初,德旺是不愿意的,本想呆个一阵子再出去外面闯闯。可是德旺的父亲宁愿磨破嘴皮子,也不愿耳朵起茧子,三天两头往村长家钻,又是好烟又是好酒,钻着钻着就成同穿开裆裤的兄弟,终于把村里的水库包了下来。村长是打着饱嗝承诺的,水库你尽管拿去!谁话长里短,谁就是反对村里发展。
就这样,德旺一万个不情愿接下了村里的水库,开始养鱼。起先,养殖不景气,没经验,前两年一直亏本。风言风语又来了,说德旺不是干事情的料,念了几本死书,连几只鱼都不会养。更有刺人心窝的是,说德旺败家命的样式是长齐了,花了那么多钱养鱼,结果鱼肉丁点没吃到过,典型的打了水漂。
可这时,没点主见的嫂子也跟着附和,嚷嚷说德旺的父亲偏执德旺,不看重德福。湮没在唾沫子中的德旺没辙,生平第一次放下薄面,棒打得着打不着的朋友东拼西凑了遍,愣是把父亲先前给的钱还了。没了口实的嫂子左右是手足无措,德旺直以为是哥哥德福的授意,虽然德福骂了嫂子个狗血淋头,兄弟间的缝隙却滋生了。
第三年,德旺狠了命,又是学习技术经验,又是悉心照看养殖场,常顾不上三顿。渐渐地,养殖开始有了模样。年关,逢县城客家文化大祭典,鱼供不应求,那些日子德旺是睡着嘴也合不拢,狠狠地赚了一大笔。摇身一变,闲言碎语都暂时退避了,开始有人惺惺作态夸德旺能干了。人就是这般,瞧不起不如自己的,却唯诺着比自己能耐的人,即使没沾过光亦是一副尊敬的作态。
农村人思想传统,后一代有点文化的年青多少也是受点影响,德旺便是如此,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盖了栋房子。好像房子是一颗定心丸,有了,搁旁边放着也是心安的。还没成家的德旺自然是让父亲和哥哥嫂子一起住了进来。
这时与德旺走得近的大家开始说道德旺,本房的婶子二兰子是趁着德旺在水库巡走闲暇时说的,德旺,我说你是傻的!怎么你哥哥与你住一起?德旺不明就里,婶子,这话如何说的?二兰子卖起老来,我来问你,房子你建的吧?钱是你自己养鱼攒的吧?那你哥哥德旺搬进来不是捡了个现成便宜?德旺起初是没当回事,到晚上一人回想体味时,翻来覆去,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
谷雨时节,山里水比较充裕,德旺想着给水库换水,一边放着旧水,一边把山渠的水都挡到了水库里。恰逢那林长妹扛着把锄头进来濯水,见德旺一人霸占了水,默不作声,把他的口子挡上了。流换一天了,差不多可以了,德旺如是想道,待看到水深少了好几刻度时,才发现水被人挡走,火大的德旺守着口子等着。
等着等着,林长妹又扛着锄头来了。一个蓄积了火气的,一个本身就刻薄厉害的,两人推推搡搡,差点没把田埂踩塌。养了你去死的鱼,养瞎了你的狗眼,你还敢推我?我是你哥德福的丈母娘,好歹也算你半个长辈亲戚!你个短命的后生!林长妹一手撑着锄头,另一手叉着腰,骂骂咧咧。有气的德旺这下也没了遮拦,你是我哥的丈母娘和绊得着关系?你女儿都还住着我盖的房子呢!你现在神气作现什么?
你盖的?没你爹给你本钱,你还在捂着屁股四处游闲呢?那钱给我女婿做生意,他照样也能赚钱盖房子!林长妹被人戳了痛处,逞强反驳,虽然她心知肚明女婿的斤两。林长妹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平常都是她戳别人痛的份,哪受过这般气,双方如此结了大怨。
没多久,闲言碎语又死灰复燃说德旺养鱼污染了大家喝的水。经这么一闹腾,一传十,十传百,不明就里的人也跟着人云亦云。即使没感觉到水有什么不对,心理作怪就是觉得蒸的饭味道不一般,明明菜蔬还是新鲜,就是觉得入口味苦。如此大家有怨言了,都来指责德旺不是。
村里的一干老者终于还是找上门质问来了,抓着的理由是德旺养鱼污染了全村的水源,大伙吃着不干净的水,他们其实知道大伙的怨言多多少少是掺杂了嫉妒的成分。德旺是念过书的,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也没多少辩驳,任由老者们大道理重压。老者队伍里自然是有村长在的,不过村长当时打饱嗝,拍胸脯的豪壮没了,只尴尬地哑口不说话。最终,养殖场经不起人言,旱了塘后,就还给了村里。
德旺当然知道能耐的始作俑者是谁,粪苍蝇一般的嗡嗡不停,总有人当之无愧的。德旺明白,即使计较也是没用,不过对嫂子的成见自然也深了,许多人便是这样,厌烦一个人,与之有关的人多多少少也受点波及。养殖场没了,当前需寻思着再弄个项业搞搞,德旺这么盘算着。盘算着盘算着,这当儿,嫂子却提出要分家。
一向没主见的嫂子突然来个大转弯要分家,肯定是她那长舌妇的母亲怂恿的。德旺一时有气,要分家我也没意见,不过这房子是我一人建的,爸可以跟我住,你们得搬出去!这话一出,刚好叫嫂子抓着了把柄,对着旁边的德福说,瞧你的兄弟哦,有钱了都看不起兄长嫂子了,要赶我们走哩。本来德福还有点不好意思,听弟弟这般说话,也有了底气,德旺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房子建时,我也是付出了力气的,再说是爸给了本钱让你赚了钱,才能盖房子的,小的都有,大的照理也应该有。最终分家没能说成,兄弟间却起了隔阂。
果然,没多久风言风语像捏不死的蟑螂一样,如期而至。说德旺赚了钱看不起兄长了,要赶兄长走,是不敬兄长的没规矩。还有说德旺没本事,连个老婆都不敢娶,如此云云。连与自己亲的二兰子都破天荒地帮了哥哥德福说话,德旺啊,兄弟本一家,前世修了多少,今生才有缘做兄弟,哪有分什么你我,你这样就不对了。德旺只觉好无奈,为什么许多事情总由不得自己,却要受别人言语的左右?
毕业这两三年,父亲没少唠叨自己差不多要找媳妇了,德旺心想着自己还年轻,也没什么在意。这回听有人背后中伤德旺,父亲坐不住了,催的更加紧了,你要是不想让人背后话刺刺,你就赶紧去找个媳妇,二十七八的人了,不是什么都可以随着性子想事情的。好像背后有刺芒一般,日子过着总是不踏实,才发现别人言语的威力竟然如此可怕!
娶的媳妇是镇上的人,二兰子的亲侄女,家底清白踏实,人也勤奋能干,暂时让人没找到挑剔的地方。虽然德旺自己打心里其实还是不怎么喜欢的,不是人不好,是念了书的德旺对说亲多少有点抵抗。用二兰子的话就是,你挑着别人,别人也挑着你,由得你自己挑来挑去的,年龄就大了,到时候怕是没现在这么多选择了。合适了,就赶紧娶进门。成了家的德旺终于踏实了一回,那帮长舌妇的闲碎暂时没能在鸡蛋里挑到骨头,德旺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在意别人的言语。
都说成了家的男人有责任感,德旺心想着要一个稳定的条件,不想让媳妇跟着自己受苦,同时也想着有了条件再要孩子。有天,父亲想围个猪圈,拖拉机突突的爬了大半天才拉到,砖子是从邻镇拉来的,父亲抱怨砖子拉得太慢了。德旺转念一想,镇里没有砖厂,这几年许多人在外跑业务赚了钱都回来盖房子,干脆搞个烧砖厂!德旺说干就干,找村长要了块比较空旷的地儿,村长有之前的尴尬,也没多说就答应了德旺。
也归德旺赚的,砖厂作砖后红火得了不得,全镇只此一家,德旺更是吊足了价!有了钱,德旺索性回绝了别的小四轮,自己花钱买了几辆拖拉机,雇老师傅开着运输,这么算下来划算得紧!几年下来,三十出头的德旺成了年轻王老五,风华正茂,揣着百八十万的,好不得意!
人一旦有对比,生了嫉妒,说三道四总会找到借口。林长妹见德旺的生活已经远远甩开了大家,再瞧自己女婿德福那个闷包子样,羞辱得面上无光。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俩兄弟,为什么差别就这么大呢?在红眼的林长妹认为,德旺这几年没少得罪自己,对于她信佛吃素的人来说,德旺是恶的。为什么恶人反而能够活的逍遥自在呢?这几年烧香拜佛,她没少给德福祈财祈福,可德福就是扶不上墙,唯一给他求显灵过的是,德福生了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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