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是要成家的么!晚成嘟囔着,悻悻然从母亲房里出来。
母亲嘤嘤啜泣着,像深秋的蚊子,疲乏中透着无奈和哀伤。
“晚成,你不替我想,也得替自己想啊!”母亲抽噎着,从灰灰的青布大褂里拽出一根条状的布,一抖,立刻绽开繁密的皱折。那是从哪件旧衣服上撕下的一角。
“人家孩子再好,也不是你亲生的……”母亲继续哀叨着,“自己侄子再不好,也和你打断骨头连着筋哪……临老了,你躺炕头不能动了,还有个端水端饭的……哎哟,你这个傻子,被那狐狸精媚住了吧……”说到伤心处,母亲忍不住呻吟着捂住胸口。灯影下,母亲蓬乱的白发晃动着,晃得晚成鼻子酸酸的,想哭。
晚成知道,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是谁。大跃进那年,全村人都吃食堂。晚成那年刚十二岁,整天瘪着个肚皮,佝偻着腰像个早熟的小老头。吃饭时,全村老少呼啦一声围上,只听叮当胡噜声响,不多会,就锅底朝天。没吃几口的孩子张口就哭,没抢上几碗的人家在拼命骂娘。
院子的西南角是个大仓库,里面装着全村人一冬的口粮。仓库保管员是负责做饭的村娃娘。那是个善良得有些木讷的女人。村娃每天寸步不离地跟在娘屁股后,娘开仓库门,他就偷偷溜进去,在里面偷吃几个地瓜干或生玉米粒。有时被人看到,娘就装出要打村娃的样子,村娃机灵,没等娘的手落下,哧溜一声,兔子一样窜走了。
那天黄昏,恰好村娃不在。趁村娃娘开门的工夫,晚成兔子一样从村娃娘胳膊肘边窜进去。村娃娘唬一跳,以为是村娃溜进来了。也没吱声。取完粮食,村娃娘敲了敲仓库门,见没动静,就自语了一声:耗子似的,走也没个动静。随手把门锁好。
深夜,村民被晚成娘凄厉地呼唤吵醒,晚成失踪了!在晚成娘的哭喊声中,人们纷纷搜罗着白天见到晚成的可能。然而,沿着这些线索找遍了村子,仍然不见人!就在此时,村娃娘忽然记起来:傍晚开仓库门的时候,那个窜进的影子……难道是晚成?
人们蜂拥着奔向仓库,村娃娘拿钥匙的手颤抖起来,很长时间没打开锁。那么多人,没有谁吱声。他们清楚,一个长期处于饥饿的孩子,独自呆在仓库那么久意味着什么。仓库门开了,人们借着灯光看到一个躺在发霉地瓜干上的怪物:一个膨胀得像皮球的大肚子!孩子已经无法走动,扭曲的脸成了暗灰色,仅有的力气凄惨地呻吟着,表达着求生的欲望。掀起孩子衣服,稀薄的肚皮下,流动的液体和一些器官清晰可见。
此后,晚成完成了人生的成长发育。他的身高,永久停留在12岁。母亲不甘心,带他在乡下四处求医。父亲瞅瞅晚成的三个日益茂盛成长的哥哥,脸拉得比驴尾巴还长。当母亲私自做主卖掉家里唯一的那头黄牛,带晚成去城里医院看病回来,父亲黑着脸问一声:咋样?母亲戚戚答一句:定了。不能动了。父亲一脚踢去,母亲来不及哼一声,就瘫倒在门框上。从此,母亲的胸口就总是隐隐做痛。母亲胸口一痛,晚成的鼻子就发酸,就想哭。
晚成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心病。
三个哥哥陆续成家后,父亲也累倒了,不久就去世。哥哥们各自搭理自家的小日子,只有母亲和他整日为伴。四十多岁的晚成,看起来就是一个八、九岁营养不良的孩子。大脑袋,凸眼睛。干瘪的身材。在农村,日子是从土坷拉里刨出来的,男人长相可以忽略不计,但不能没有魁梧结实的身体。何况,村里所有的人,包括晚成自己,或许从没想过他是个健全的人。晚成也不考虑这些,他的所有劲头就是憋着劲过日子、攒钱。农忙时节,他埋头在庄稼地里,没日没夜地苦干。闲散时间,也闷在屋里做手工。
“晚成啊,得长个心眼,替自己以后想想……”夜晚,母亲睡不着,躺炕头唠叨。“恩,俺懂。娘,明早俺再去集上把这些小人儿卖了,加上地里出的,就凑够整万了……”晚成坐在地上,身边是凌乱的木条和泥巴。晚成手巧,尽管不能跟随村娃去干建筑活赚大钱,但他肯琢磨,一快木条,在他手里上下飞舞,就制成一个翻跳的小跳人。一块泥巴,他三捏五捏,就捏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把它们晒干,刷上颜色,去集市卖,每个五分。
晚成明白母亲提醒他长心眼的意思,还不是因为他那几个侄子。每当晚成从集市回来,几个侄子就呼啦一下围过来,一声“四叔”就把晚成的心肠叫酥了。他把一个集市的收入掏出来,不等分,几个侄子一把夺过,迅疾作鸟兽散。晚成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份被喊的融融亲情。尤其嫂子们,每当见到晚成,总要谢一声:他四叔,你又给孩子钱啦!真破费,来家里吃饭啊!尽管从没人喊他吃过一顿饭,但他高兴。这叫什么?这是颜面!比比村里那些和哥嫂吵骂的,晚成就倍觉荣耀。人活一张脸。做人混到这份上,值!
晚成陶醉的这份亲情很快被一个女人打碎。就是母亲骂的那个狐狸精,村东头带半大儿子的寡妇。娘家在广西,年青打工时跟随丈夫来到这离家千里的小村。人白净秀气,尤其好唱山歌,那歌喉一亮,全村人的心里都亮堂堂的。可惜丈夫死得早,只身带儿子过日子。儿子喜欢晚成做的玩意,三天两头往晚成屋里跑。寡妇三天两头进晚成的屋找。儿子走时带着晚成送的玩意,后来,寡妇来时就带着喷香的饭菜。
日子久了,两人见面竟有些拘谨起来。直到那个晚上,儿子在晚成炕头睡去,寡妇急匆匆从地里薅草回来,一身青草的香味,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紧绷在浑圆的身上。晚成就觉得有些口干,他想赶紧送走寡妇。寡妇却一屁股坐下,幽幽地啜泣起来。晚成有些慌张,赶紧找手巾,却被寡妇抓住递手巾的手……
晚成一夜没合眼。眼睁睁瞅着窗户出神,好容易挨到窗边露出点鱼肚白,一骨碌起身,急匆匆跑到母亲屋里:
娘,俺要成家。
咋?!和哪个?娘摸不着头脑。
咱村那寡妇。她好!
那个狐狸精啊!娘没好气地骂起来,她家房子都快塌了,丈夫治病拖一屁股饥荒,还带个儿子……谁敢要她!你跟着趟什么浑水哪!
俺就觉得她好,她也对俺好!村娃心里嘀咕着,可不敢再说话,因为娘已经捂着胸口数落起来。村娃见不得娘心口疼。
总要成个家的么……晚成还是嘀咕着。
几个嫂子闻讯赶来:
她会看上晚成?就这个头(大嫂伸手触到炕沿位置比划着)。
可不是,她是看准咱兄弟有俩钱。二嫂义愤填膺,仿佛寡妇已经把晚成的钱财骗到手。
还有房子!三嫂眨巴几下三角形的小眼睛。
她的算盘可打的清,带个拖油瓶再白赚房子,到晚成老得不能动了,把他往外一推,那时候人没了,房子没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那时候,可别怪咱不讲兄弟情分!
三个嫂子越说越激愤,几个夜晚的麻将也顾不得搓,楞是把婆婆说的心惊肉跳。见时机一到,嫂子们马上替婆婆出主意:他四叔已近五十的年纪了,我们做嫂子的总不能看着他孤老一辈子,还是按照农村老传统:从几个侄子里过继个做儿子吧。
冬天的黄昏性子毛躁,太阳刚斜下房顶,薄暮便迈着妖娆的步子登场。白蒙蒙的烟气迅疾包围了小村,不时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冷不防一声脆亮的炸响。把寒冷稀薄的空气似乎也炸开一个口子,人在其中,感觉就暖起来。年,真的来到了。晚成抄手蹲在自家门前,入神地瞅着对门刚糊好的崭新对联,对联写的是什么,晚成不知道。他没上过学,也不向往上学。他现在想的是这年,咋过?还到母亲那屋?不行,母亲不喜欢寡妇,不能惹母亲胸口疼;要不干脆就在这屋过了,把寡妇和她儿子都接来,等过完年再说。
蹲得腿软了,地下的烟灰也厚厚一小簇,晚成才站起身。年总要过,对联也得贴,借着傍晚的微光,晚成搬来椅子,站上去,还是够不到门楣,又拿来一个高马扎,放到椅子上,踩上去总算摸到门楣边儿。
往年的对联早已被风吹成孱弱的碎条儿,笤帚一扫,哗啦啦下落,听起来有雪的味道。想起雪,晚成眼前就晃出寡妇雪白的肌肤……咱也算个爷们!每当想起那一夜,晚成便心潮澎湃。想到新年里,这个屋里会有寡妇,会有那个天天跟在屁股后的儿子……手中的笤帚刷得更起劲了!
四叔,四叔。三个侄子一阵风跑来。
么事?
俺妈说,把俺过继给你做儿子。大侄子说。
不对,俺妈说把俺过继。二侄子赶紧争辩。
是俺呢,俺妈和爹昨黑都商量好了,还说以后俺就是继承人……
晚成一急,刚想从马扎下来,却一脚踩空,整个人颓落着,一个仰翻,跌落下来。
三个孩子跑过去,只见四叔的后脑勺下,是一块尖锐的石头,浓血沿着石头边飞快地窜着。
还没找寡妇商量呢……落地前的那一刹,晚成才想起,那个夜晚过去,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寡妇和儿子了。
哎呀,死得太可怜!村里人怜惜地议论着。还不是让那寡妇给闹的……有人说。寡妇路过人群,晃晃油光光的髻,从鼻孔里哼一声:他那是做梦吧。也不看看自己啥样,是不是男人还难说呢……
就是个花痴嘛。人们也随口附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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