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怕精神女怕迷。我娘盯着蹲在大门楼底下的二奶奶,摇着头说。
二奶奶糊涂了。糊涂的二奶奶,不知生冷,不知咸淡,不知饥饱。嘴里不住地叨唠,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中秋节到了,我从城里回乡下与母亲一道过节日。这次回来,不想身体一贯硬朗的二奶奶竟糊涂不醒人事了。
二奶奶背佝偻着,右手拄着根榆木拐杖,那双三寸金莲仍能轻巧地迈步。
我心疼地递给二奶奶半块油酥月饼。谁料,二奶奶接过月饼,也不过问,猛咬一口,三下二下就咽下去了。二奶奶核桃似的脸颊来回动着,面部也没啥表情。我的心里一阵阵发酸。
风中,二奶奶稀疏的银发不时扬起,有时遮住了混浊流泪的眼睛,还浑然不觉。
二奶奶早早地守了寡,拉扯了两个闺女一个儿子。确切地说,应是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回城后,很快听说二奶奶做了件大傻事,很令二奶奶全家人生气。
二奶奶行将入土,还能做出啥傻事呢?
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就是二奶奶糊涂得把自家的粮食、衣物或饭菜,接二连三地送给西邻牛板家。我娘叹口气道。
把东西送给谁家都没啥事,偏送给牛板家就有了事。我娘愤慨地说。
前面说过,二奶奶有两个儿子,伤了一个。这伤了的一个,就因为牛板的爹。人命关天,二奶奶与牛板家就成了世仇。
牛板的爹几年前已过世。
我娘说,二奶奶往牛板家送东西,还不住地絮叨:“壶好,壶好!”啥壶好呢?总不是尿壶吧!你看人糊涂到哪儿去啦!我娘讲着讲着也感到很可笑。接着,我娘给我讲了二奶奶大儿子死亡的经过。
我娘说,合大伙不久,人都快饿死了,馍越来越小,都成洋火盒了;汤越来越稀,都能照人影了。外村不时传来有人饿死的消息。你二奶奶的大儿子,就是你黄叔,刚与南庄的定了媒,到年底准备办婚事呢,谁料,他趁天黑到大伙上偷了小半袋红薯面,回头碰上牛板爹。其实,牛板爹也没说啥,是黄叔吓心里了,吓出了大病。那时偷面,是要批斗要游街的。要是游街,那说好的媒肯定要撒。从那以后,黄叔病倒了,高烧不止,不久人就不行了。
我娘叹息一声,说,自那以后,两家从无来往,行同路人,也没发生过啥争执。
二奶奶一向温善的脾气,也不会再吵再闹。细想想,吵闹又顶啥用呢?我也叹一声。
那二奶奶咋做这糊涂事呢?我很是疑惑。这“壶好、壶好”的又是啥意思?
我一连琢磨了几个昼夜,似有所悟,就给我娘打电话,问我娘二奶奶的“壶好、壶好”是不是“和好、和好”的意思。二奶奶年岁大了,口齿自然不清。
在电话那头,我娘怔了片刻,蹊跷地问:“你二奶奶糊涂得要与牛板家讲和?”
我压低声告诉我娘,二奶奶可没糊涂啊,她在给下辈人铺路呢。
我娘又是一怔,良久无语。
凌乱的几根银丝被风随意拈起。佝偻着背,迈着轻巧的脚步。右手拄着一根榆木拐仗。风中二奶奶的沧桑形象又闪现在我的眼前。
不知何时,我的泪水已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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