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上有老人仙逝了,要请戏班来唱上一个通宵,这是我们皇庄特有的习俗,俗称“丧乐”。唱的多是一些古典戏剧,我们年轻人像听“天书”,不懂。来的都是老人,把戏班围得水泄不通。
老年人听戏不像年轻人听歌那样,围着歌星吹口哨鼓掌大呼小叫,他们只是坐一张小木凳上,拄着拐杖,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双眼就冒了泪花。这时,便有小孩仰着脸问,奶奶,你哭了?老人就回过神来,尽瞎说,奶奶咋像你,会哭鼻子?说着,忙用衣袖擦眼角。
据说,六奶年轻时很俊,在小县城剧团唱青衣。那时的六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翠仙。六奶的戏唱得好,名儿像秋天的葡萄一样红得发紫。
但生不逢时,日本人像是恶狼一样占了小县城,别的剧团都关门罢演了,只有翠仙这家剧团还在唱,以往唱《西厢记》、《梁祝》,而今唱《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日本人不懂中国戏,跟着瞎乐。时间久了,狗腿子们听出味道来,就打了小报告。日本人放火烧了剧团,见人便杀,最后,日本人见卸妆的翠仙是那样美丽、生动,拉回去送给皇军,可翠仙又抓又咬就是不从。
那时,六爷也在营中做事。六爷那时还是年轻小伙子,在心里早把翠仙当“菩萨”。六爷见日本人的恶行,心里像有火在烧。六爷趁日本人不备,抓了一根木棒,照日本人后背就是一棒。日本人当场昏倒,六爷抓着翠仙的手,一路狂奔。
六爷和翠仙逃到皇庄,翠仙做了六爷的老婆。洞房花烛夜,床单雪白一片,六爷像泄气的气球,呆呆地坐在那儿,问六奶,咋了?六奶低着头,脸儿红红的,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前儿干重活,损了。六爷不语,心疑着哩。
六奶肚里很快就怀上了。但六爷没有笑起来,六爷端了一碗汤,说,喝了,对娃好呢。六奶喝了。下半夜,六奶肚子疼痛难忍。六奶明白了,说你不信我,这真是你的种啊!六爷慌了,后悔已晚。六奶肚里的娃流了。从此,六奶很长时间不搭理六爷。
连续数年,六奶的身子一直没动静。六奶是明白了,知六爷有些躁了,六奶说,俺这地怕是荒了,俺不能误了你,你再寻个吧!
六爷叹了口气,不语。
后来,六爷还是走了。六爷说,男人哪能一辈子留在床上,应该出去寻个事儿。六爷走在三月的阳光里,再没回来。
后来,族长对六奶说,六侄可能回不来了,你再找个吧!六奶望了望天,天上有自由飞翔的鸟儿。
六奶没嫁。
去年冬天,我接到家里电话,说六奶仙逝。我赶回老家,六奶的灵柩前围满了本家叔侄。老族长说,六侄媳妇病倒的时候对我说,她听了好多戏,她老了,要让乡亲们听听她的戏。说着,老族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钱来。大家知道,那是六奶平日里积攒下来的。
晚上,戏班子来了,锣鼓声在乡村的上空回荡。我以前不懂戏,这次听懂了。
后来,村里来了辆车,车停车村头,从车里下来一位老人,老人在六奶坟头烧了一刀冥纸。碰巧,这事让老族长看见。老族长知道他是谁,想上给他一巴掌,最后还是忍了。老族长在心里骂了句,狗东西,还有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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