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寡妇对吴老六说,你来,我欢迎。你啥时来,我啥时欢迎。但是,不许你碰我身子。
田寡妇对吴老六说,我不怕别人说闲话。我也知道,你惦着我。可是,不可能。我男人,他在看着。
吴老六对田寡妇说,你男人,他死了三年。我女人,她死了五年。我惦着你,你也惦着我,有什么不可以?我不碰你的身子,是你不许,不是我不想碰。
吴老六对田寡妇说,你依了我,咱俩就好。你不依我,我不逼你。我会去找刘翠翠。我不惦着她,她也不惦着我。可是,她给我身子。
田寡妇就叹一口气。她说我给你炒点花生吧。嗑嗑嘴,冬夜长。
田寡妇下了炕,去到院子,摸到厢房,开了锁,点上烛。田寡妇很久没来厢房,她感觉有些陌生。厢房里堆着生了锈的锄镰锨镢,散了架的板箱大柜,盛满黄豆的褐色大缸。她知道靠墙角的一块窄木板上,放了半蛇皮口袋花生。那是秋天留下的,本想留到过年。田寡妇擎着蜡烛,烛光在冬夜里闪跳,映亮她扁平的脸。她蹲下,忽然哇地一声。
她发现,装花生的蛇皮口袋,露了一个手腕粗的洞。口袋已经接近干瘪,地上散落着很大一堆花生壳。显然,厢房里,闹了几个月的耗子。
吴老六赶来,问她,咋啦?田寡妇说,闹耗子。吴老六说,闹了咋啦?田寡妇说,留了点花生,全糟蹋没了。吴老六骂,操。田寡妇说,你小声点。吴老六说,我找找这些狗娘养的。
田寡妇烧了一锅水,给吴老六泡茶。吴老六一人在厢房奋战,勇猛异常。他找到一双棉鞋,从棉鞋里抓出一窝出生不久的粉红色小耗子。他把这些小耗子扔到院子里,往上面淋水,耗子们很快冻成粉红色的冰棍。他又提了开水,往那些冰棍上面慢慢地浇,露着狰狞满足的笑。田寡妇说你别伤天了,快进屋。吴老六就进了屋。田寡妇坐在滚热的炕头,脸色红扑扑的,有细微的汗。田寡妇说快喝茶。吴老六不接茶杯,却抱住她。田寡妇说,喝茶!吴老六继续抱着她。田寡妇说,你不要脸了么?吴老六就松开手。田寡妇的话深深刺痛了他。他没有喝茶。他往外面走。他说,我不要脸了么?
吴老六关了街门,田寡妇再叹一口气。她想躺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跳下炕,冲进厢房。她的动作迅速和惊慌,竟忘记了穿鞋。田寡妇急急地点上烛,然后啊地大叫一声,几乎晕倒。
第二天晚上,刚掌灯,田寡妇对吴老六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吴老六说,行。
田寡妇说,我男人,一辈子,对我好。有一阵,家里吃不上饭,我就把头簪卖了,换回玉米。他知道了,不干,非要赎回来不可。可他怎么赎?他去卖血,赎头簪。他知道我喜欢这个头簪。头簪是银的,是结婚那阵,他给我买的,其实不值钱。后来他病了,我没办法,想再把头簪卖了。他知道了,不让,打我。他说他要死了,要死的人,不能再浪费钱。他说别卖头簪。我说好。他让我答应她一件事。我说好。他说,我死后,三年内,你不要改嫁。不要让别人动你的身子。我会看见的。三年后,你嫁谁都行。我说好。他就死了。那簪上,刻着他的名子。
田寡妇说,今天,就三年整了。
田寡妇说,那簪,是家里惟一金贵的东西。不敢乱放。我一直,把它,埋在厢房盛黄豆的大缸里。
吴老六说,哦。
田寡妇说,你往里坐,我给你烧水泡茶。
吴老六说,不用了。我回了。
夜里起了风,吹得田寡妇的街门吱吱扭扭地叫,咣当咣当地响。田寡妇披了衣服,下了地,关上门,却并不榫上。然后她上炕,没及躺下,风再一次把门吹开。田寡妇再一次披了衣服,再一次下了地,再一次关上门。这时天下雪了,结了冰的云彩撕成碎片,铺满了院子。田寡妇来回走着,把院子踏出一条沟。然后这条沟,很快被填满。
田寡妇终于决定把门榫上。她哆嗦着,把两扇破旧的木板门对齐。却突然,有人撞了进来。
雪人。血人。
吴老六说,我跟刘翠翠要……她说给她的东西……不兴要……我要……我们吵……最后……刘翠翠说,给你……拿簪……没头没脸往我脸上捅。
吴老六仰面跌倒。一张笑脸从血水后面洇出来。田寡妇看到,他的左边眼窝,长出一支雪亮的簪。
吴老六说,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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