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黄泥湾有一个说法:没过十二岁的小娃子常常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村里不少小娃子都撞过鬼,叙说起来让大人毛骨悚然,脊梁沟子发凉。老山爷的孙子小木子虽然没有撞过鬼,却独具慧眼。
小木子七岁多的一天夜晚,老山爷从大队开会回来,一进门,守候在门口的小木子就扑过去,让爷爷抱抱。小木子摸摸老山爷的头顶,突然清脆地问,爷爷,你头上的灯呢?
灯,什么灯?老山爷听糊涂了。
没有灯,你头上什么东西发亮呢?小木子问。
老山爷是生产队长,经常到大队开会,赶夜路是家常便饭。是不是萤火虫落在头上了?老山爷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啥也没摸到。
小木子说,爷爷,我看见你头上有盏灯。
是吗?老山爷惊讶地问。
我刚才看见有盏灯向我们家走来,走近了,才看见是你。小木子说。
我头上有盏灯?怎么可能呢?他用嘴唇试试小木子的额头,小木子并不发烧。可小木子怎么说胡话呢?
爷爷,我不骗你,你真有灯。小木子着急了。
老山爷愣住了。他隐约记得,小时候听老辈儿人讲过,德行高尚的人到了一定时候,头顶上就会升起一盏红灯,驱散迷雾,照亮黑夜,鬼神不侵,百兽回避。可这几十年来,何曾听说过谁的头顶上真的有盏灯呢?难道这事儿应验到自己头上了吗?回首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人生历程,自己确凿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儿。想到这里,老山爷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呵呵笑了。
从那以后,只要老山爷夜晚从外面回来,都要问问小木子,他头上还有没有灯。小木子总是一本正经地作答。这一问一答成了祖孙俩的例行公事。问过了,答过了,老山爷总是哈哈大笑,乐开了怀。
一天夜晚,老山爷回来了,没有招呼门口的小木子,径直向屋里走。小木子大声地喊了一声爷爷。老山爷站住了,顺势抱住了追过来的小木子。
乖孙子,爷爷头上还有灯吗?老山爷敷衍地问。
爷爷,你头上的灯没有以前亮了。小木子说。
老山爷猛地楞住了。今天在大队开会,大队让各生产队报水稻产量,要求大家放卫星。各生产队竞相放卫星,有的都放到亩产6000斤了,老山爷仍是不吱声。大队支书点他的将,让他报报黄泥湾的产量。老山爷咬咬牙,红着脸报了亩产1000斤。这个数字引起大家哄堂大笑。支书笑骂道,您这个老先进今天怎么啦,怎么成了小脚女人?老山爷嗡声嗡气地说,我要能达到1000斤,笑也要笑死了,还能报多少?你们都没种过庄稼?说得大家哑口无言。
老山爷楞楞地盯着小木子,像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人。自己这把老骨头快活到60岁了,破天荒第一次说假话,自己头上的灯就暗淡了?这么说来,小木子的话难道是真的?
来年春天,青黄不接,不少生产队断炊,好几个地方都饿死了人。只有黄泥湾生产队因上缴余粮较少,才勉强撑到麦熟。
老山爷的老伴死得早,打了好多年光棍。他也想续娶个女人,可一直没有合适的。这年冬天,村里老胡死了,撇下了老婆。老胡的老婆刚50出头,和老山爷挺般配。老胡的周年一过,媒人一牵线,两边都同意了。只待正式结婚,两人就可圆房。老山爷性急,暗想,寡妇迟早是自己的人,何不早些将生米煮成熟饭?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摸进寡妇的家,也不管寡妇愿不愿意,把寡妇睡了。
老山爷要和寡妇登记结婚,笑眯眯地到大队开证明。支书严厉地批评了他。支书恼火地说,老队长,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的阶级立场到哪儿去了?亏你还是个老干部呢。
老山爷头皮一麻,想起来了。老胡是地主分子,他老婆是地主婆,自己怎么睡到阶级敌人的床上去了呢?老山爷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
支书说,你要和地主婆结婚,我们可以同意,但要撤销你的生产队长职务,召开你的批斗会;你不和地主婆结婚,大队就要召开她的批斗会,好好批斗一下用美色拉拢革命干部的地主婆。你自己选择吧。
沉默良久,老山爷抬起头来,眼里噙满泪花。他嗫嚅着说,我坚决和她划清界限。
老山爷害了大病似的,慢腾腾地回了家。小木子见了他,站着没动,诧异地问,爷爷,你头上的那盏灯呢?
老山爷喃喃地说,爷爷头上没灯了,爷爷的那盏灯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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