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黄泥湾人嫁闺女,和城市接了轨,女方大多陪送电器,家具由男方做。从前可不是这样,讲排场的人家嫁闺女,一般都要陪送“六抬子”:两个大立柜、两只大木箱、一个小立柜、一张条桌,再有就是洗脸架、炭盆架、大椅子、小椅子等小物件。所有嫁妆都刷了大红的油漆,摆在屋外红茫茫一片,像一朵朵红色的祥云飘落农家小院,抬在路上红茫茫一线,像一条红鳞赤爪的惊龙在山间小道翻滚。那喜庆劲儿甭提有多足了。
老朱家在黄泥湾是小门小户,给闺女春红准备嫁妆的时候,意欲从俭,只想陪送“四抬子”,少两个大立柜。爹有爹的理由。爹说,咱家在村里本家少,添箱的少,打那么多嫁妆,总不能空着抬过去吧?拿啥添箱呢?娘不同意也得同意。儿子来喜十八岁了,眼瞅着要娶媳妇,如果为嫁闺女拉下饥荒,以后拿啥娶媳妇?
爹和娘定下的事情,在春红面前就是圣旨,更改不得。爹让娘和春红谈,春红不接腔。春红耷拉着眼皮,仿佛没听见。
木匠师傅请来了,要为春红打造嫁妆。这时候,细心的闺女往往寸步不离家门,整天缠着木匠师傅,这里镶镜子,那里雕朵花,怎么好看怎么来。可是,春红在木匠师傅请来之后,从家里消失了。
爹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最后在山外的春红姑姑家找到了她。让春红回去看嫁妆,春红不理。
姑姑数落爹,你呀,就舍不得那几根木料。村里闺女出门,谁不是“六抬子”?你让春红怎么想,她不是你的亲闺女?
爹腆脸笑着说,老姐姐,我有我的难处,给春红做“六抬子”容易,将来没东西添箱,不也丢人吗?
姑姑说,你们山里又不缺那点儿木料,你再给春红做两个大立柜,工钱我出,总可以吧?添箱的事儿以后再说。
爹没话可说了,咧着大嘴笑起来。
春红乖得像一只小羊羔,跟在爹后面回了家。
转眼间,春红的喜期到了。男方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来到了黄泥湾。女方送亲的队伍不甘示弱,也吹吹打打迎上去。两支队伍在村口汇聚,将锣鼓敲得惊天动地。
春红早就穿好了嫁衣,从头红到脚后跟,坐在闺房等动身的时辰。春红自从争取到了足够的嫁妆,便不敢再提任何要求,任爹娘打发。但是,春红手心里隐隐捏了一把汗。娘家到底有多少东西添箱呢?不能空空荡荡抬到那边去吧?真要那样,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婆家人也会看不起她。
临出门的时候,前来送亲的山外的姑姑替春红搭上了红盖头,附在她耳边说,姑姑不会让你丢人,放心地去吧,记住,钥匙要藏好,别让人家打开箱子。
抬嫁妆的小伙子们扁担一上肩,就吃力地“嗨”了一声。接连听到几声“嗨”,春红高悬的一颗心就放了下来。她知道,嫁妆都是干透的木料做的,不会太沉,小伙子们之所以吃力,只有一个理由,肯定是添箱的东西太多太重了。
春红心里轻松了,就放大声儿地哭嫁。娘紧紧抱着她哭,真的舍不下她。一帮女眷也凑上来哭着劝着。
新娘子出门哪有不哭几声的,除非是傻子。过了村口,娘家送亲的队伍止步不前了,春红就不哭了。春红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真哭的道理?抬嫁妆的小伙子们累得够呛,一路上骂骂咧咧的,骂得春红心花怒放。
到了新郎家,拜过天地、入了洞房之后,抬嫁妆的小伙子们涌进来,要打开春红的嫁妆,看看老朱家到底陪送了什么金银财宝。他们找春红要钥匙,春红想起了行前姑姑的叮嘱,死活不理他们。他们动手抢钥匙,春红紧紧掩着怀。他们就在她身上乱摸,春红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看着大家闹新娘子,新郎倌在一边陪着讪笑。闹得实在不像话了,新郎倌才拦住了大家,劝大家先入席吃酒。一群人哄笑着退了出去,扬言吃了酒再来看嫁妆。
这场酒席就一直吃到傍晚。新郎倌喝醉了,抬嫁妆的小伙子们喝醉了,老少爷儿们差不多都喝醉了。大家歪歪扭扭涌到洞房门口,却打不开门。门被新娘子从里边反锁了。
大家呵呵笑起来,喊新娘子开门:
新娘子别怕,就我一个人进去,让我陪你一会儿。
怕什么怕,我摸了你你也可以摸我呀,谁也不吃亏……
每句话都引起一阵坏笑。笑浪一阵接一阵,似乎要掀翻房顶。但是,任凭大家喊破嗓门、敲破手指,新娘子就是不开门。
新婚三天无老少,人家闹洞房是看得起你,新娘子哪有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呢?新郎倌火了,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梁下面,笔直地挂着浑身喜庆的新娘子。人们七手八脚将她放下来,人已经不行了。
新娘子咋会寻了短见呢?
办完了丧事,撬开新娘子的嫁妆一看,半箱子麦子,半箱子稻谷,但是,每一个柜角箱角里都有一块又宽又厚的青砖。一二十块青砖杂乱地摆了满地。
三天以后,新郎倌倒马桶,倒出一串晶晶亮亮的黄铜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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