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吵闹的慈善
时间:2012-08-02 17:40来源: 作者:卓梅森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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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德庵,积善堂 人民糕给狗操小学生放学经过仁德庵,站在车路上,用押韵的的对句,朝尼姑庵大叫。暴躁的老尼,一准会出来回骂。挑战的更上瘾了,一放学就顺路骂她几句,待老尼冲出来要撕嘴巴时,才捂着书包一轰而散。 老 尼也不总是火爆,母亲带着幼年的我进
仁德庵,积善堂
“人民糕——给狗操——”小学生放学经过仁德庵,站在车路上,用押韵的的对句,朝尼姑庵大叫。暴躁的老尼,一准会出来回骂。挑战的更上瘾了,一放学就顺路骂她几句,待老尼冲出来要撕嘴巴时,才捂着书包一轰而散。
老尼也不总是火爆,母亲带着幼年的我进庵烧香时,她就没生气。四姐上初中时逃学,躲到庵里打了半天扑克。老尼没撵她们,只在事后给母亲打了小报告。仁德庵很老,墙塌了半堵。俗话说,尼姑溜,和尚跑。庵都快倒了,可老尼没跑,还跑来了未来的小尼。小尼“不足精”,老尼也收了,养成个姑娘,充当接班人。老尼死后,接班人长大了,肚子也跟着长大,闹得村里人都瞧她不起。养猪场把仁德庵半包围了,臭得路人要捂鼻孔。剩下个小尼守着个小庵,日复一日,烧香拜佛。
村民终于把破庵推倒重建了,别的寺庙早翻新了。仁德庵焕然一新,菩萨们容光焕发,仁德的村民善有善报,看,当年跟破庵一样破旧的民房多数换成砖楼了,当年小学生叫骂尼姑处,也灌成又宽又平的水泥路了,在车辆的驱逐和猪圈的呵护下,再也听不到破空的骂声了。
小学近侧也有一寺,积善堂。学生经常到堂里玩儿,没听老姑骂过。小学教室不够用,五年级毕业班就搬进堂中,在佛祖前诵读。我还没上小学,跟着四姐到佛厅教室,老姑还塞给我一个红橘。课间,人声很大,佛堂热闹了几年。
出米岩,拆拆建建
大跃进啦,跑步进共产主义啦!破旧才能立新,村里有什么旧呢?英雄所见略同——出米岩!
出米岩是个大寺,规模堪与四川地主刘文采的收租院媲美。传说,我们村连年灾荒,有个禅师路过,在村里最大的巨岩——也就是俗说的老鼠石——的屁眼处捅了一下,就流出白花花的大米。屁眼下那道白白的苔痕至今清晰。那后来干嘛不出米了呢?有人太贪了,想让它多出,把屁眼挖大了嘛。听听,这不是封建迷信吗?这不是愚弄百姓吗?武训乞讨办学的伪慈善正被大批特批着,石头缝出米的真迷信,能放任不管吗?
把寺庙给我拆了!有家的尼姑回家去,没家的腾个牛房安置了。逃了尼姑逃不了寺——颗粒归公!瓦片和杉木抬到全公社最偏僻的山村盖了个大猪场,贫下中农当年吃上了猪肉。土墙就地拉倒,整成个大园子,种上花生大豆小麦,五谷丰登,丰衣足食。感谢党的英明政策,社会主义就是好,世上没有救世主,我们一切靠自己。
伙食改善后的英雄母亲你追我赶,生儿产女,展开劳动竞赛。小的们一茬接一茬,长得比麦子还快,嗷嗷待哺,顿顿要吃,却没寺庙拆了。幸好,熬过春夏秋冬,改革开放了,包产到户,副业振兴,工厂冒烟。我村与外村打通了,农村扩成广阔的天地,城镇化作汪洋的商海,天高任他飞,海阔凭我跃。村民们又有钱了,开展了起大厝的比赛,石厝,砖厝,水泥厝,城里最高的“高楼”不过四五层,我们村也盖起了三层楼!大厝起,电视亮,眼睛红,娘又被骂了……又出什么问题了?哦,这回是精神的问题。本来呢,有毛主席管着思想,大家都很精神,现在他老人家去了,村民的精神无人管,魂不附体地,就像马克思说的幽灵一样,在村里游荡。于是乎,人们又想起过去管精神的宫庙了,仁德庵,积善堂,义兴社,慈祥楼,出米岩,乐公寺,超一堂,听听,都是劝人行善的名字,都是历史悠久的精神家园啊。
还好,被拆掉的仅二三个宫庙。还好,当年的壮年尼姑还只是老年尼姑。还好,寺里拆下来的门窗还安在小学的办公厅。最好的是政策,宗教信仰自由,寺产归还阿姑。但出米岩拆了多年,一时半会,老姑还是无寺可归。
古寺千年,毁了是千秋罪过,再建是千秋功德。古道的古人健在,有心做个功德,革命的青年也已中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兼之心里有愧兜里有票,也有心资助文化复兴之大业。
拨乱反正,天时有了;人心思古,人和有了;地利呢?老姑嫌古寺太偏了,解放前有土匪抢劫,近年被严打的也不少。
上面说过,出米岩是村山第一巨岩,改革开放了,村民没吃早饭就上山,在石头上凿挖自己的名字。接下来石矿大开发,石山变金山。出米岩被几大石匠联名抢注,钻了炮孔,轰的一声,炸出条大裂缝。这一声,把古人炸醒了。对,就在出米岩下重建!新址上,挖基的挖基,砌石的砌石,开工啦。巨岩开发不成了,金山变回了石山,老鼠石守住了一肚子大米。炸石头的石匠跟建寺庙的古人本即同祖连根,叔啊侄啊的关系,不炸就不炸了,有的干脆阵前倒戈,投入了古寺新建的队伍。
建寺庙,供菩萨,顾香火,劝善惩恶,平安农村,和谐社会。千年的古训,时代的号召,党政府支持的事,别的村都功德了,我们村能缺德吗?
鸡公路,脖子扭扭
“村里有条弯弯的河……”不,是弯弯的路。歌词是诗意的,现实是丧气的。路从山上来,进村绕户奔车路。此路走运石的鸡公车,都叫它鸡公路,是必经之路,却是单车之道,一米来宽。鸡公路蜿蜒而下,人们不怪村山,山是山,没的商量。下山后,在田野,在平地,也弯弯曲曲歪歪扭扭的,不气人吗?
弯,还不是严重的,曲线美。窄,就别扭了。鸡公路上头还有十多户人家,被扭得难受。有人买了台手牛(即手扶拖拉机),转弯抹角,缓进慢出,忒不好过。偏偏,卡路脖子的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主,他盖了座四目厅,还预留着厢房的地。这人倔,曾是当年的红卫兵,派斗中耳朵给打聋了,人称耳聋鬼,革命意志强着呢。耳聋的宅地紧贴鸡公路,路宽了,地就窄了。寸土必争,保卫宅基!他化意志为行动,运了一堆条石,矗立鸡公路畔,筑就自家长城。手牛本就扭来扭去,长城一筑,还磕磕碰碰了。山没商量,人总有商量吧。一商量才发现,比山还难。
跟聋子说话,得吼。吼什么吼!你还欺上门了啊你?我文化大革命都革来了,还怕你个后生仔!冤家路窄,必有一撞。打!打得痛快。问题解决了吗?没。不过,重视了问题。于是又回到商量上来,找能好好说话的人去商量。大家请到耳聋当年的红卫兵战友,镇里的工作人员。聋子听不清,战友就给他写信,写信好,讲道理,又周到。耳聋虽是特殊材料造就,勇当中流砥柱,胜任塞上长城,但战头久了也累;再说一人对阵十几户,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挺失道寡助的。因此拖了个把年头,听说土洼路要灌成水泥路了,居然把麦垛般的长城给撤了。水泥化要花大钱,人民不敢找耳聋的要,找他儿子,大学生毕业了工资高着呢,儿说,不要让我父亲知道,我家的我都出!
村里还是那条弯弯的路,路面白花花的,远点看去真有点像河了。弯是弯,但畅通多了,小车漂进,漂出。
修族谱了,出点钱吧
修族谱啦。旅外的老先生交代在镇上教书的老师,重修族谱。老先生特意强调,修谱是流芳百世的好事。老师想,既然编了,就要编成村里的小百科,图文并茂,妇孺皆知,老少咸宜。老师早有积累,正待付诸行动。老师的用心是可嘉的,然而,老师的钞票是缺乏的。募捐,只有募捐,族亲们群策群力,出钱出工,才会敝帚自珍!
上一版族谱在海外侨胞的资助下于二十年前诞生,油印了二十套,一族珍存一套;藏在深闺人不识,大家多不知族谱长什么模样。族谱重修啦!嗯——族谱是什么东西?连兴宫建社的老人也哑炮了。好在我们村还硕果仅存着一个老秀才,出面组织,族出一人。老秀才几趟跑下来,人有了,七老八十的,老弱病残的,没关系,能写字的就行,人马基本凑齐,老师如虎添翅。
修谱的严重问题,还是钱的问题。一起募捐吧,多少捐点吧,两百元就印入族谱!老师不想搞人口摊派增加农民负担,决心要发掘有觉悟的有钱人。募捐的对象定下了,考出去的大学生,闯出去的生意人,窝村里的有钱人也行。登门入室,查手机号,编短信息,一人一条,族贤敬收。短信写明族谱的要点和所需的款项。短信发出,无人回复,许久。老师转而就地闹革命,在村里发展革命对象。看上去有点钱的,有机会见个面的,三顾贵庐,逮着就说,诚心开导。榕树脚的贫困户,出了个大学生儿子,单位换了几个,工资好像不高,上大学时向老师借过钱。一试,支持,很支持,当场出两张大票,兼出三大建议。老师的堂兄妹说,自己人不帮谁帮,我们出钱。当然,当场掏钱的毕竟少数。答应了就好,密切保持联系,一有现钞即刻登门。收啊收,收了千把元,跟两万元的目标还有距离,革命远未成功,老师仍需努力。
人情值千金,熟人帮熟人。开车的邻居,曾向教师借过钱,前一阵掏出工资条,比教师的多了一倍,可列为重点募捐对象吧。问能否捐点,司机吱唔。二次动员,老师说按族谱你可是咱房的长孙呢,司机说那有什么用呢。第三次,教师降低期望值,就捐两百吧,可以印入族谱的。司机答应了,老师刚挂掉手机,又来电了,司机的老婆说,我们没钱,只能捐一百,族谱就是发给我们,也是扔在那里不看的。老师有位小学同学,夫妇都找老师帮过忙,见面就喊老师喝茶。老师动员同学捐两百,同学准备给房子加层多年了,有钱,掏了两百。数日后老师听说,同学的老婆回家后大骂老公,骂了两天,说就是拿去赌六合彩还可能中呢!老师小时的伙伴现在养猪,老师钻进猪圈谈族谱的事,伙伴答应了,没现金。老师再来,遇上伙伴他妈,他妈说,听说做族谱就是要诈钱的,没钱谁人要做呢?
渐有认捐的了,譬如旅外工作人员。经电话联系,经本家怂恿,数人答应让老家的父母暂支。一家老父替在外的大儿出了两百,在本地工作的小儿自出两百,小儿媳不干了,新账旧账一起翻,家里煮成一窝粥。老师偶尔对一个开小饭店的诉苦,老板是早期修谱人的孙子,当场拍了桌子,老师你先收着,不够的我一个人出!
与人为恶,自己为善
钱够了,谱成了,书发了。我们村的山水风物能人善事,搬到了书本上,摊开在大伙前。辛勤的劳动嬴得了强烈的反响。最喋喋不休的反响来自我们村大华侨的老弟。这侨属前年还跟老师一桌聊天过,侨属的女儿也请老师帮过忙。
大华侨在镇中学建了座教学楼,让我们村的孩子都上镇初中。这是大善事,十几年前就有人写了报道。老师修谱时特设一章,收入报道;同时也收入另外一篇报道,写的是另一外姓华侨在我们村建小学修村道造桥梁的事。
……你编族谱,把外姓的编进来干什么?……老师有点惊异,两家华侨在海外不是亲戚吗?不过也不奇怪,外姓把水泥路灌到本姓的中心,竖起个“XXX之路”的大门,可是连读书人都有意见的。
我哥哥明明捐的是一百多万,你怎么给写成了七十万?……文章是别人写的,我知道你哥后来又捐了,但不知道具体捐多少,因此我特地在文章后面加了一句“数年后再捐巨资……”。
为什么错的都是我们家的?……侨属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补发订正页,不许可;在网上改正,听不懂;逐户去改,行不通……老侨属只坚持一点:你就在族谱上给我印好了!
侨属老头不是普通的老头。菩萨生日,庙会算是我们村老人的集会,你都也无缘一睹他的风采。大家说他“孤形相”,孤形独相的,跟鬼都合不来。有人骂,他们家把钱捐给镇中学,又不是捐给我们村!孤形相有大华侨的哥,有些事缺了他也不好。去年修建宫庙,孤形相受邀出山,结果被泥水匠揪起过胸襟,说是因为跟泥水匠老婆的事。我们跟外村的同宗有来往,联谊会会长就是此老。孤形相一从海外探亲回来就发了脾气,我才去了几天,我的会长头衔怎么就掉了?会员们说,那一起当会长吧,不分大小。后来,新会长不敢出头,孤形相也不管了。
村东果园里的乐公寺,从寺院到大车道是条土路。孤形相亲自出马,要灌成水泥路。村民说,他就喜欢做头,自己出一点儿钱,想让别人帮他出名。过了个把月,孤形相还真把水泥路给灌好了。
出米岩收养的大女孩中考了,阿姑说,平时考得很好这次没考好,孩子想读高中……村民指点说,你就找孤形相,他哥捐了教学楼,他介绍的都不交增生费。孤形相再次出马,女孩又背上书包了。
一起吃喝,一起慈善
出米岩又失盗了,阿姑说,吓死我了!人们同情,持续同情。靠包医院出名的沿海名镇,来了个同宗的女老板,烧过香放下两万元说,阿姑,你盖个能防盗的水泥厝吧。两万元很多,盖房子不够。于是我们的村民也化同情为出钱,一年,盖好两层楼。
阿姑跟村民不一样,不能出去打工,要留下来照顾寺院,照顾佛祖。阿姑得靠村里人养着,一方水土养一方寺。这阿姑刚来出米岩,出米岩已不出米很多年,她只好到村里小店赊米,说是替别人买的。店主跟出一看,阿姑直往寺门走去,便一传十十传百传遍我们村。送米,送钱,送话,村民把阿姑留了下来。后来,有人送弃婴,放下就跑。善莫大于养,救人一命,胜造佛塔。因此,阿姑还养孩子,村民帮着养。养啊养的,一个养成了高中生,一个在读初中。
我们村怎么供养寺院呢?阿姑,我给你钱——当然不行!你得烧香敬佛,然后给香火钱,当然比买香火的多些。借佛献的钱,就是寺院日常的收入。遇上佛祖和菩萨的生日呢,不出门的老人,孵电脑的少年,小鞋厂的工人,士农工商,男女老少,成批结队,组成吃饭大军,直奔寺庙而来。进寺吃饭?对,来了就吃,吃完就走。当然还要交费,自愿供佛,少的十元,多的一百,有人记账,没人白吃。素餐十来盘,饭民二十桌,除去成本,总有结余,这是寺院节日的收入。来吃的人越多,结余的就越多。因此,吃饭就是支持,吃饭就是布施,吃饭就是行善。难得凑到一块,老人叙旧,孩子叫嚷,吃得可欢。今年村里买了台大音响,庙会时大放莆仙戏,更热闹了。
我们村哪,安安静静,没有动静,不干一战,不算行善。吵吵闹闹几十年,村庄翻了个底,活人换了几拨,捎带寺庙也翻盖了,村路也贯通了,弃婴也养大了……今后呢,建设新农村,还吵不吵——我就说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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