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要落山了。
大沙河犹如一条金色的蟒,从白云山的深处蜿蜒而出;当它经过宋家屯时,将身腰一扭,便在西岸扭出几亩半岛形的沙地来。在沙地的中间,有一座树叉支起的窝棚,窝棚边是一座长满狗尾巴草的土堆,一位老人朽木桩似的立在土堆旁,涎水顺着嘴角,扯着线闪闪地流下。
他是拐爷,村里的人们都叫他老拐。
在我的记忆里,拐爷就是拐爷。拐爷不知怎么搞的,不但腿拐而且还傻,傻劲上来时只是哭。拐爷没有亲人,是个要饭的。
拐爷虽说是个讨饭的,可是也有他讨饭的规矩。拐爷讨饭的时候总是在沙河上游的辛庄或下游的凉庄讨,从来没有在宋家屯讨过。在拐爷讨饭用的破布兜子里,总是装着一个用黄泥做成的两头尖的小葫芦,那小葫芦上面有几个小孔,用嘴一吹呜呜的响,听的时间长了,让人心里凄惶。后来从书上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叫埙。
就象我上学时候的必修课一样,每天太阳快要落山时,拐爷在土堆旁呆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看拐爷的劲头,这课怕是要一直修下去。
我不止一次问过大人们,拐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不知道,有时还喝叱说以后不许再问。
莫非那堆黄土……
大人们的喝叱更激发了我对那堆黄土的好奇心。
夜,黑沉沉的。河边随风飘来拐爷吹埙的声音,呜呜咽咽,忧忧怨怨。多少年了,村里人听惯了,象没听见一样。
一天,我赶牛从八爷家门前走过,八奶突然叫着我说:“听说你总是打听老拐的事?”八奶昏花的眼直望着我。
“是哩,八奶。”
八奶四下望了一下,小心说:“过来,我给你说,再不说,这事又带进土堆里了。你娃傻,你打听老拐的事,等于打听咱老宋家的家丑。咱庄没二姓,都姓宋,谁给你说?今儿个我心里得劲,我给你说。那土堆是个坟,里面埋的是咱本家的闺女二花,按辈份你得叫她老姑奶。那老拐呀,从前他不拐,也不傻。他是外姓人,姓刘,叫刘有粮,人样好。两个人呀,唉,命苦,这都是咱老宋家……”
“八奶,您别急,慢慢说”
“甭说了!这种事也能给娃们说?!”一声断喝,八爷闪了进来,从八爷那暴怒的眼神中,我已看出,那土堆里的故事已不可能再有见天日的机会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大沙河的浪涛声淹没了拐爷的埙声。白云山百年不遇的山洪使大沙河一下子伸直了腰身,那半岛形的沙地不见了,弥望的是大沙河愤怒的波涛。
拐爷去了,连同陪伴他的那堆黄土、那沙地,还有我从小的时候就听惯了的埙声。
夜静的时候,河边又随风传来呜呜的埙声,似哭似笑,如泣如诉。人们在梦中骂一声:“这死老拐,还吹!”
其实,老拐已被大水冲走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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