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的雪下的很晚，交上四九才落了场不大不小的雪。屋后的原坡上；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已然是白茫茫一片。又赶上了年关，所以那几天显得很冷，天寒地冻。

　　依着旧俗，正月初二是女儿们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外甥给舅家拜年的日子；也是做舅舅的招待姐姐妹妹和外甥的日子。惯常里这天会很热闹，新亲旧戚相聚一堂，热情洋溢，遍是关爱；推杯送盏，搛菜送汤，尊大呼小，一片敬仰。所以古来今往，薪火相传，久久不息。

　　这天一大清早，老木便叫老伴儿扶他起来。老伴端来了热水，老木坐在床上洗脸洗手。而后换上新衣新裤，穿新鞋，戴新帽。便叫老伴搀扶着坐在正屋的椅子上，等着儿女们回家过年。

　　老木已经是耄耋之岁的老者了，使唤了多年的身躯这几年愈来愈不中用了。近来更是胳膊抬不起，腿脚使不上劲儿。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却是后仰前跌。所以，老木现时的日子大多的时光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椅子上。只能这么着，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老木就这么坐着，脑子里转悠的尽是先前的事了。早些年腊月到正月的时间。老木更是比平日里起的早了，天还黑茬茬的老木就出门了。先是走到村头的大儿子家，摸摸门板；而后再轻轻的推几下，看看门关的很是严实。再看看门楼上的大红灯笼；宽宽大大的对子；龙飞凤舞的福字福联。老木的心里便是一片甜蜜与欣慰。老木离开大儿子家便去了小儿子家，远远的就会瞅见儿子家高大的门楼。门楣上门框上亦是红光满眼，春联门神亦是贴得齐齐整整。门紧的是严丝合缝，于是老木就慢慢的踅回他与老伴住的老屋了。

　　而眼下这一切对老木而言都只能是语言上的关照了。还得人家耐着性子听，不耐烦了，便是嫌厌老木的啰嗦。老木在这些事上却很是有耐心。于是一进腊月里就叮嘱儿子去买灯笼；到了廿十七八就催促着挂灯贴门神春联。儿子们都一一的应了。可是老木再也没有气力去儿子们的门楼边上端详了。

　　那时间过年的今天，待老木转回来屋里屋外已然是一片明光。老伴拾掇清白了自己，就不是屋里就是厨房不停点的忙活了。老木也是顾不上进屋，拿起扫帚就前后院子，大门巷道的扫一番。于是老伴就会开始嚷嚷了，弹嫌老木不洒水；扬得到处是灰。其实老木那里会不洒水，就是少；就是洒的不到位罢了。老木将院里院外扫的白白光光，将院子里一应诸物归置是整整齐齐，就回屋里了。一般这时间老伴已经将屋里的家具摆置擦得是纤尘不染，明光锃亮。老木会从灶屋里抱来一些个盘子，一个个的装满吃食儿。油炸的餜子澄黄油亮；大枣亦是泽红油亮。花生、瓜子、糖块、柿饼。苹果水滋滋鲜嫩；核桃木木的个个是圆大饱实。待摆置好了老木就会去灶屋，帮助老伴拾掇一天的吃食。其实今天的饭菜是早先都备过的，你想想看，一过腊八就张罗着过年，到了这会子家里还会缺吃的。人啊！过年就是过个心劲儿，过个高兴劲儿了。

　　现在的老木就只能静静的待在椅子上看着等着老伴在忙了。啥劲儿也使不上；啥忙也帮不了。单就是自己的身子就够老伴一人忙活了。老木是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想起来。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想如厕。身上的衣服是脱了穿，穿了脱。被子揭了捂上；捂上又揭起。这可是害苦了老伴儿，老木不休息；老伴便是整夜难眠啊！

　　儿子们都在忙他们的事项。尤其是到了年根儿，老木就很少能看见儿子们的身影了。大儿子有个加工厂，为了营生到了年节就需要到处去敬神拜佛，送礼应酬。小儿子在一个公司里打杂。到了年前也是忙啊，相跟着领导们里里外外的前颠后跑。儿媳妇们都要照应自己的小家；照顾自己的孩子，也是老木的孙子了；都是忙啊！所以，老木的起居日常只能由年过古稀的老伴来伺候了。

　　老木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乱遭遭。街道上，巷子里人声噪杂，老木也很难静心。老木用心的听了会儿，却没有熟悉的脚步声进自己的院子。老木的脑子胡乱的在想，没缘由的又想起那年大儿子住院的事了。因为给朋友帮忙，儿子从他的朋友家在建的屋顶跌落下来，大腿骨折了。当老木心急火燎的赶到医院，看到儿子脸色纸样傻白；痛苦的脸抽搐着。老木那一刻的确是愁肠寸断，心如刀绞。老木再看看再边上哭哭啼啼的儿媳妇和三岁的孙子，老木的忧愁一下子从心底泛起，老木忧虑的是儿子一旦落下什么残疾，这么一家子该是如何的生活呢？

　　老木一下子明了自己该去忙什么了。老木赶忙回到家里，叫老伴取钱。又到村上寻了常在外头跑事项的人去打听医院的熟人关系。买上贵礼，包上红包。冒着大雨，踩着泥泞。又叫了人家帮忙。早早晚晚一趟又有一趟的到大夫那里，送上礼，再说上一大堆托付谢恩的话。央求手术精心；央求使唤好用具；央求多些精心照顾。还好，儿子毕竟年轻；大夫护士亦是用心。虽是祸端，也算是平安度过了。

　　老木想了大儿子又念及了小儿子。那年小儿子学车，拿了驾照就有些飘飘然。借了辆车子就上路了。一上路就出事了。于是一个电话就将老木从家里拽出来了。老木一路上是心惊肉跳；老木这一辈子连马车也没使唤过，甭说是汽车了；就是坐汽车也是能数得清次数的。可是现在儿子要老木去料理撞汽车的事了。老木的心着急啊　！着急也没抓挠啊！老木到了现场，就瞅见小儿子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一言不发。看见老木来了都不知道说啥了。老木看见小儿子没有伤着；又看见大儿子与媳妇在哪里与人家在理论，于是老木的心才稍稍放下了。

　　到了晚上，回到家里。老木正准备休息，小儿子却悄然来了，来了也不多话。只是将一脸的愁烦抛向了父母。老木的老伴儿就知道儿子为钱做难了。于是也不说也不问的就走到柜前。手探内里摸出了钱给儿子拿走了。

　　儿子走了，老木的老伴儿作难了。说是这钱原本是为大儿子建房预备下的。大媳妇也念叨了多次，希望老木与老伴帮助些钱。老伴并且说给了大媳妇不日来取。这给小儿子拿去了，给大儿子媳妇可怎样说道呢？老伴告诉老木，这下子可是拉下饥荒了。

　　老木也是愁啊！都是要用大钱的地方啊！谁知道小儿子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事，好在人没伤着，即是万幸啊！唉！财去人安啊！老木也是这么着劝老伴，财去人安。只要人好着比啥都强！钱的事么？咱再攒么，不行了再去借借。大儿子建房也是正事么，不能耽误啊！

　　老木这时间坐在椅子上，心里头翻江倒海，很不舒服。可是又叫不出声了。一会儿又思绪翩飞，先前的许多事都涌向了心头。这一会儿老木又想起女儿女婿了。那一年大女婿来家了，来了不一会心脏病犯了。老木那时间还没见过什么心脏病。就见大女婿正说话间人就木了，额上一下子沁出许多汗水。这可是冬冷寒天啊！大女婿眼神瓷了，说话嗫嗫嚅嚅，轻声懦语。坐在哪里不让人触动。一只手只是在胸前摩挲。老木实在是害怕了，忙呼唤儿子去喊医生。医生没到，老木心急若焚没着没落，屋里屋外走个不停。医生来了，喂了些药。过了些时间，女婿便缓过劲了。医生说要家人注意观察，于是老木这一夜就是通宵未眠了。操心也是；忙乱也是。老木的心里整整的揪扯了一夜。唉！又何止是一夜啊！

　　二女婿在县上的小学校里当了个校长，赶上学校十年九不遇的搞基建。头脑机灵鬼钻的包工头就踅摸上二女婿的家门了。送礼又送钱的拐弯抹角的将活儿揽下。揽下了你就认真做么？唉！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老木想起了旧时节村里人建房时的景象。盖房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哩！先前的谋划筹备就不说了。单是匠人上了门，动土啊、木作啊；立木啊；上梁啊，瓦房啊！一事连着一事。满村的人跟过节似的。帮忙的，上礼的络绎不绝，炮仗是响过一回又一回；酒席是开过一遍又一遍。房建起了，房主人的身价也高了，扬眉吐气，志高气扬。一家人亦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多日难褪。那时间匠人的地位很是受人推崇敬仰。房主待匠人一如待学校的老师尊敬有加。主人越是殷勤；匠人愈是精心。将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么！房主的诚意加上匠人的用心，两美合一美，美上加美。众人同心，力能断金。美上加美，好上加好，众志成城！

　　可是，到了而今，主人家管事的受了包工头的礼惠，嘴软了；只顾了自己的荷包鼓了，却忘记自己肩负的责任了。包工头揽下的活先是算计自己能赚下多少，剩余的才用来建筑。所以，偷工减料粗鲁施工那是自然的事了。建筑好的房子不那么结实了。还起了个怪怪的名字，叫什么豆腐渣工程。豆腐渣，看上去那么糟心。却用来称谓房子，也不知道是谁糊弄谁呢？

　　这不是，出事了。将老木的小女婿也连带上了。那一晚，小女儿气急败坏，哭着嚎着就到了老木家。进了门还是个哭。泪水糊满了脸，头发乱蓬蓬。老木的老伴也相跟着流泪。待问明了事情，老伴又走到了板柜前了。老木明白，老伴平日里克苦自己家的日子，苦心巴力的攒弄下几个钱，全都是为了儿女们应急啊！

　　老木想起了自己个小的时候，在娘的炕上的席角下；或是板柜的底下；或者大木箱的犄角旮旯。总是能翻腾出那么一点钱来。平常里的日子再紧，那些钱是不敢打动的，就是为了应急么！不时之需啊！做儿女的挣下了钱可以花个干净，甚至去借贷；今天花明天的钱。可是做父母的谁敢将家里踢腾个盆干锅净啊！平日里不攒下一星半点儿，遇上事了可是要全抓瞎啊！

　　二女婿摊上事了，二女儿就到老娘这里来了。她们就知道老娘这里多多少少都能腾挪几个钱；不论多少，却是能应急顾事的。好在女婿的事尚能补救，补救的办法就是钱啊。收了钱只知道去花；可临了事又需用钱，这就跑到妈爸这里来找补了。唉！财去人安啊！老木依旧劝老伴；反正咱攒下的钱就是要给儿女的，钱财又不能随身带去，早给晚给一个样。可不这么着，又能怎么样呢？唉！多个儿女多操条心啊！

　　老木的心，为儿女都操到了这把年纪；而今，自己都近八十了，老伴也是七十有七；老伴一天间挪出挪进，颤颤巍巍。老木的眼里，老伴儿稀疏的白发间都能瞅见亮亮的头皮了。老木想起老伴年轻时那一头秀发。黑亮，还时时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唉！未觉之间，自己和老伴已是的人生的暮年。老木看着老伴满脸皱褶，面目苍然。一股子凉气打心底溢出，油然而上，冲向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