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老哥自小就傻,在他家排行最小,人们就常叫他“傻根儿”。
他好像一直没有长大,也一直没有变老。因为我们还小的时候,他就那么高,一张黑脸膛,唇上满是胡须,脸上有时挂着一道或一条锅底灰的抹痕,拖拉着一双踩倒了后跟帮的鞋,在村里走来走去。
他最喜欢的工作,就数帮工上房顶笆了。家乡村子很小,劳力自然不多。到上顶笆时,总有人站到人家院外,喊几声“上笆了——帮工去呀!”大家就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往盖房的这一家走去。这时,傻根儿哥也要扛上家里的铁锹,跟在大家身后。他干活从不惜力气,“嗬!”“嗬!”“嘿!”一片大声呼着,使出全身的力气,往房顶上甩泥。
“傻根儿,真能干!”邢五叔总要在人多时大声说出这个感叹句。“傻根儿真能干。”主人就会跟着五叔说。
“中午多吃块儿年糕吧!”五叔笑了。“不多吃,给我娘揣块儿,行吗?”傻根儿盯住五叔的脸膛,紧张而又认真地问。“行!一会儿我给你要去。”五叔就拍拍他的肩,仿佛要把这承诺拍实在他的肩臂膀上。
“软泥巴,硬傻根儿哩!给傻根儿割块儿年糕吧,他娘自己在家呢!”“割块儿割块儿。”主人急急地应说,一边就割出来一大块,先找来一片菜叶子给裹好了,备到一边儿。
“傻根儿娘真有福!”人们的眼光,就都看离开的傻根儿,粘着泥的鞋底儿打着他的脚底板,“吧嗒,吧嗒”有节奏地走远,每个眼窝里就有些潮湿,像是被打了一层雾。
大娘的眼睛不好,打傻根儿哥小时,就怕跑丢了,每每一手拽着大襟儿,一手打着眼罩,往四外里寻傻根的身影儿。傻根儿回来了,把年糕小心地递到“眼罩”里,嘿嘿嘿地笑。
可是,傻根儿娘再也没有福分吃傻根儿带回的年糕了。她在一天睡着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傻根做好了饭,叫娘起来吃,娘却没了动静。
他去找一个哥哥,哭着说:“娘不说话了。”
哥哥们发丧了娘,都犯愁傻根儿的生活——嫂子怎么才好和这个傻叔叔过生活呀?想起这个茬儿,才发觉有好一会儿没看到他了,或许是大家都忙着发丧,忘了照看他。一个说:“傻根儿呢?怎么没见他?”“是呀,傻根儿呢?”一片声地寻问。到这时,大家的脑海里都现出傻根儿甩泥的影像,觉得他傻得可怜呢,就纷纷四下里去找。
人们是顺着哭声找到的他。他正躺在北沟沿路口的一棵老榆树下,放声地哭。听说一直哭到被人发现,抬回家里。
那棵树,是他在拼命追娘的棺材时,被五叔和半大小子张嘎儿拦下的地方,人们往回拖他,他不肯回,抱住了这棵路边的老榆树。
傻根儿被抬回家后,从此不再开口讲话。只会哭,只会笑,来传达他的心思。
此后,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老榆树下,多了一个既没有长大、也不知变老的身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直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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