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拉子再翻过一道山冈,天眼看就要晌午,日头已把岩石烤出了焦焦巴巴的香味,拉子的圆领衫也让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了身上。 林中的蝉一个劲地叫,那叫声既刺耳又动听。 老拉子来到了河边,他重重地放了篮子。篮子的确是有些重。他盯着篮子,似笑非笑,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喃喃地在心中对女儿倌倌说,“别看不是什么值钱货,别小瞧这些茄子、黄瓜、韭菜、豆角,都是你老爹亲手栽种,没上化肥,不施农药,是眼下时兴的绿色食品哩……” 嘴上嘟嘟哝哝,一边弯下腰去,一匝一匝地向上挽起了裤管。裤管很肥,他向上挽起来便毫不费力,只几下就挽到了膝盖以上。再将草帽儿摘下来,扣在大竹篮的上面,肩头一扛,蹚进温温热热的河水中。 河水不深,清清亮亮的。老拉子一进到水中,水面立时一片涟漪,无边无际的荡漾开来。水波在太阳底下闪闪烁烁,老拉子的光头也闪闪烁烁,太阳底下,一切物件都在发着刺眼的光亮。 过了河,离女儿倌倌的家就只有小半里地,老拉子一抬头就望见女儿家的好看的房顶。女儿家的房子比四周都高,所以远远就能望得见。但此时的老拉子脚步却迟疑了起来。他一步一步,犹犹豫豫地往前走,终究也没有停歇下来。 女儿倌倌出嫁前的哭叫之声,在老拉子耳边响得紧,似乎比眼下蝉的叫声还要刺耳。而当年,拉子对这哭声似乎全然没有听懂,他曾鼓着脖子冲女儿吼:“哭,哭个屁!老子养大了你,讨几个钱花花还委屈你了!”他十分的理直气壮,出出进进一个劲地只管骂骂咧咧:“别说少我二百元,就是缺老子一分一厘,人也别想给我抬走!”直等倌倌的公爹,瘸子的老父亲,将钱一分不落地凑齐,托人交到了他的手上,拉子这时的脸面才舒展了开来,不自觉地摸着一下鼓涨起来的“辗腰”(一种围在腰间的钱包)心头顿时产生出一种美滋滋的感觉来。有了这,儿子媳妇不愁,冻饿也不愁。 而眼下离那个时候已相去甚远,这甚远的时光让老拉子过得既又转眼一瞬,又慢慢吞吞。早已将女儿的哭声消散得无影无踪。但此时此刻,老拉子分明觉得那哭声一下子就十分的清晰了起来,象满山遍野的蝉鸣一般尖厉,远远近近,呜呜咽咽,扑头盖脸地向他压了下来。直弄得老拉子有些心慌意乱,他甚至几次要用大巴掌去捂住自己的耳朵。 当年倌倌哭哭啼啼,被几个嫂嫂婶婶们按到一辆破旧的独轮车上,独轮车不堪重负,瘦小的倌倌竟让车子一歪一斜吱吱作响。独轮车就那么吱吱油油,载着涕泪满面的倌倌,去和那个一瘸一跛的汉子过日子去了。 那时,拉子看见女儿的喜车如耍龙灯一般在山道上起起伏伏,听见女儿的哭声忽高忽低,时断时续。老拉子神色有些喜,也有些凄,他直愣愣的,看车子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儿,再听不到倌倌的一丁点儿声息,才趔趔趄趄走回家去…… 倌倌刚嫁过去那阵,瘸子一家日子很是艰窘,连瘸子爹一日三餐必备的辣椒碟也时常空着。但自从倌倌进门,这老公爹就显得神采飞扬,气色特别的好。糙谷煎饼顿顿三大张,偶尔蒸了白馍,他自个儿也不舍得吃,对倌倌只说,就吃惯了这糙谷饼子,换了别的什么,还真不好下嚥。喊倌倌都是一口一个“他嫂子”。“他”字又喊得特轻,听起来,就跟喊嫂子一般。瘸子也变了模样,一跛一颠的抢活儿干,还争着下沟底去担水,水桶中放两片大荷叶,也还是让他将水颠去了大半。 倌倌慢慢的也就心平气和了起来,她两颊泛红,有说有笑,家里坡里,脚不沾地得忙碌着,很快就将一个又脏又乱的破家弄得很是有模有样儿。只是从不提回娘家去看爹。瘸子和瘸子爹打了酒,买了肉催她,倌倌对公爹说,“爹呀,您老也享用一回,补补身子吧。俺爹那边,这一阵钱多得连“辗腰”怕要鼓破了,还缺这点儿吃喝呀?”便将肉炒了,酒温了,齐整整地摆在了公爹跟前。 老拉子慢慢腾腾向前走,二三十个年头一晃过去了,但这条探望闺女的路途,他却并没有走得熟。第一次来女儿家是倌倌生孩子那回。倌倌第一胎难产,孩子是站胎,倌倌直喊了一天一夜,娃娃都没有落草,后来倌倌就没了力气,蜡黄着脸,闭了双眼,气息也慢慢弱了。这时接生婆一眼瞅见了孩子两条腿间的小鸡巴儿,她问瘸子和瘸子爹,要大人?要孩子?五代单传的瘸子父子,异口同声地喊,要大人!保大人!八辈绝户也只要大人。这时候,奄奄一息的倌倌,一下启开了双眼,她三次共说出了六个字:“要孩子。找我爹。” 当时老拉子正在田里补苗,他慢吞吞冲瘸子唔唔哝:“嘿嘿,苗不齐,苗不齐哩……”瘸子没听他说完即一瘸一拐离去。拉子惊惊呆呆地看着瘸子,这个一条半腿的汉子也竟然是行走如飞。 瘸子刚进家门,拉子也前脚后脚地跟来了。老拉子没有穿鞋,两脚的黑泥一路磨了个净光,大脚板上有几处被刺破,流了两脚的血。当他第一只脚刚刚迈进女儿家门槛时,便听“哇的”一声婴儿啼哭,一条汉子横空出世,大人孩子全都平平安安,保全了下来。 接生婆便说,这孩子同他的外公有缘份。她接了一辈子生,接了爹爹又接儿子的事都有,可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一家真的是托了外公的洪福了。 瘸子和瘸子爹更是对老拉子千恩万谢的。拉子自然也是洋洋得意。 接生婆一时眯起了眼,高凳上坐了下来,好久一动不动。一家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这老婆姨将一双松松的眼皮慢慢启开,笑笑说,我给这孩子起名字了。既然这小家伙和他的外公这么有缘份,就叫他“公生”吧。 老拉子和瘸子爹都连连叫好,只有瘸子始终没有说话。瘸子也是识几个大字的人,自然知晓“公”字另一番含意。等接生婆和岳父老拉子一走,他马上就给孩子改名“福生”。福、父同音,福生即父生,这孩子是他瘸子的种哩。 老拉子知道后,免不掉又大动肝火。两家刚刚要解冻的关系,一下又降了温。 几年过去,当小福生会一瘸一颠地跟在瘸子身后,学爸爸走路的时候,瘸子一家的日子也在不知不觉中火红了起来。瘸子先是玩起了二五拖拉机,三年不到,他赚下第一桶金。瘸子手灵,心也灵,他用这钱建起了家具厂,生产的品牌为“倌倌红木家具”。 家具厂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几年后便如雨后春笋发展得很有规模。那时候,拉子正要为儿子造新房,瘸子听说便和倌倌商议,放下家具厂的事,开上拖拉机,带上两万元,前去岳父家帮工。瘸子给老拉子拉砖、拉沙、拉灰不说,门窗也全在自已的家具厂中做好,用拖拉机送上门去。直等半个多月下来,一座新房齐整整树立了起来,瘸子才开上拖拉机回了家。 老拉子自是感激不尽。大伙儿也都夸瘸子,说别看瘸子腿脚差,可心灵手巧,好样的!老拉子听到,硬是板着脸面说:“俺闺女倌倌是瘸驴接就破布袋,将就呗。” 瘸子开着拖拉机回到家里。倌倌迎上来问,除去咱借出的二万,和送去的门窗,咱这大半个月累下来,连人连车该是多少?瘸子听了一时懵懂不解。倌倌就说,若是别人家雇用你,按理咱应赚多少?瘸子一惊说,你要干啥呀?别胡闹!咋说也是咱爹。一边这么说,一边还真就核算出了一个精确到五位的数字。倌倌一五一十,记一个清清楚楚,去对爹爹说,“自家的事,百元以后的我都舍掉,我只要这个整数,福生爸买这车全是贷的款,俺不容易。”拉子狗籽没给一个,他接过账单,三把两把揉成一团,摔在地下,享一声,用鼻孔回答了女儿。 自此,父女俩又是多少年没了往来。 老拉子慢慢腾腾来到了女儿倌倌的家门口,大门好生气派,两边还摆了大石狮子,大狮子口衔大珠子,比过去的地主老财还阔绰。闺女有钱,闺女富了!老拉子心中七上八下,好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味道。 倌倌闻声迎了出来,盯着爹爹看了一阵,不自觉地喊出一声爹来,忙忙地去接篮子。她的眼中有些潮。老拉子眼中也有些潮。拉子忙问,福生呢?倌倌说,福生还在考,几个月不回家,吃的用都的是他爸往那送。又说,人家孩子考一年,他好,一连考三回,还说今年不行明年还考。拉子忙说,这孩子有志气,有出息!倌倌笑了,说还夸他呢,都气死人了。拉子又问,他爸呢?倌倌答:“厂子脱不开身,活又精细,人又杂乱,平常日子我也得靠在那儿。” 爷儿俩相顾走进屋子。倌倌将篮子慢慢放在了屋子正中的大茶几上。此时,老拉子心中不免又羞涩起来。他立起身,凑过来,嘿嘿两声说:“自家的,放心,市上卖的不行,只看着亮鲜。” 倌倌忙接话说,“眼下真难得这好的菜。”见爹爹坐在沙发内,一个劲的流汗,倌倌先递上毛巾,又去将空调开了,然后去冲茶。 老拉子没有用倌倌递过来的新毛巾,他拿起来又放回去,从腰间抽下自己的旧毛巾,一遍一遍地在脸上擦拭着,从脖子到脸,再从脸到脖子。后来又掀起衫子,将毛巾塞进去,将腋窝和胸膛也擦拭起来。倌倌不经意间朝老爹的毛巾望一眼,那毛巾油乎乎的,发出酸酸的味道,衫子也让汗水弄得潮湿。倌倌心中不免有些酸酸的。她对爹说,我放好水,你过去洗洗去。 老拉子听说这,无端的有些慌。他连连说不,不洗,不用洗,我刚刚在河水里,浑身上下洗一个透。倌倌也就不再相让。父女俩好久都没有了言语。 后来,倌倌又拿出一件新衫子,说是福生爷爷的,让老爹换上。拉子还是怎么也不肯换。父女俩一时又没了言语。过一阵,倌倌便立起身,说去烧菜,让爹爹自个吃茶。 倌倌一边向厨房走去,一边觉得老爹大热天赶来一准又有什么要紧事儿。但老爹不说,她也不问。拉子便提了篮子赶到厨房门口,递上去说,又没的带,你用这个现成。笑一笑又说,不要多忙活,人老了酒不能多喝,有啥吃啥。 倌倌接过篮子。她这会更感觉篮子的分量很重。爹赶这么老远的路,提这么重的篮子,真也太为难他了。这样想着,眼睛就有些潮潮的。 老拉子立在厨房门外,向里望着,见倌倌打开冰箱,鸡鸭鱼肉,一样一样朝外拿。拉子说,快别这样,爹这老远来就只为说个话儿。 倌倌听爹这么说,便拿高凳让爹爹坐下来说话。但爹爹却没有再说什么。他闻到厨房内一阵一阵飘出的气味与自己家中的大不相同。直惹着肚肠咕咕噜噜,一个劲的叫,口水几乎也流了出来。心想人老了咋就跟小孩子一个样了?便又说,简单些,不要炒太多,不要太麻烦。倌倌说,天天都这样,他爷爷喝口,他爸也一样,这爷俩,量不大,可顿顿都得喝几盅。老拉子听这说,望了女儿一眼,再不说什么。他看见倌倌手拿小钢铲将菜上下翻动,有时还将大炒瓢整个儿颠起来,又稳稳地落进去,利利索索,象一个大厨长的模样。老拉子看得两眼发直,他感觉女儿和在家时一点样子也没有了,心中又一阵阵五味俱全。女儿富了,女儿身上有种富味。此时,老拉子对女儿身上的气味特别敏感,一时间竟让他记起戏文里的许多故事来,他想,其实人这辈子,台上演的,和台下过的都是一回事……这样想着,突然想离开女儿的家,更不想见到瘸子和瘸子爹。但他只是这样想想罢了,坐在高凳上的屁股却没有能够活动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