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壮的时候已然是自毕业后5年之久了。我和他都只是读到初中就缀学打工的,各自家庭都不算上等。记忆里他比较沉默寡言,然而心计却颇多。回想童年时日,一些小伙伴在一起成长的过程,都是他与我们出主意做一些娱乐。譬如:去邻家偷玉米,报复其他伙伴的恶作剧,都是他一手策划。但他却极其聪明,总是在事后没有任何责任。
这次与壮见面是我辗转在江苏打工的时候。阔别多年的朋友,再次见面。彼此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坐在我对面,相约见面的地点是一间比较时尚的“米萝”咖啡屋。面前摆放着碟勺和杯子,杯是白瓷的,具体有多名贵却是无从考究了。壮很有绅士风度的坐定,而我却显得比较拘谨。
“以前从没想过在这地方见面的。看,这灯光,比家里华丽多了吧!怎么样?现在混的还好吧?”壮微笑着看着我说道。
我没有言语,只是看着他。他整理了一下银色的西装,继续说着:“都长大了呀!看你的胡子都冒出芽了,等过几天我托朋友给你捎带一个好点的刮胡刀!”
我迎合着说道:“不用麻烦了。”
“对了,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留下,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都是光腚娃娃,见面多不容易!”说着,他很从容的掏出一款很流行的手机,在手里把玩。
“我还没有手机。”我小声的说道。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尴尬。又好像无所谓,只是随便说说,没有追问,只是把菜单式的本子推给了我说:“来,兄弟,点东西!”
然后左右环顾了一下,又把头埋了下去说道:“没关系,你点吧。今天我请客。”
“不用了,还不如去3,6,9小吃划算。”我脱口而出。
幸好他的电话这时候响了。只见他恩啊的答应着,表情很复杂。我只能坐在他的对面等着。过了很久壮放下了电话。见我迟迟不动就说道:“哎呀,你就点吧!客气什么,现在不一样了,流行这个。”
“不用了,我确实不太习惯,你好像有什么事情吧?要是着急就先走吧。”我询问着。
“没事!”壮挺了挺身子。左顾右盼了一下压低声音对我说:“刚才一个台湾的朋友,要和我搞一个房地产的项目……”
正说着,服务生走到他的背后很有礼貌的问了声好。他突然抖动了一下,好像十分惊恐,然后定定神。示意服务生等一下。然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最后像决定了一件大事情的表情开口说道:“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哥们。我决定干了!就是资金少了点,正准备找朋友们凑凑。这么说吧,你能不能借一点。有多少都行,这次如果成功我们就发达了。”
“你知道我的境况……”我诚实并且羞愧的回答。
壮没言语,只是看着我,很疑惑的表情。这让我更加不安了,想要解释一下,却又无从出口。
良久,壮轻轻的说:“真的一点都没有,几千也行,我凑凑?”虽然是轻轻的说,但能听出有一种急切。最后在我表示真的没有后壮无可奈何的吐出了一口气,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三下两下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拉起我的手就走。
“去那呀?”我问。
“能去那,3,6,9小吃!”
我们坐在小饭馆里吃过饭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话说。原本让我为之羡慕的绅士风度几乎随着满桌狼籍的饭菜和他的吃相消失尽饴。最后他急匆匆站起来说道:“好了,就这样吧,有时间联系。”我抬起头,微笑着答应了一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擦干了嘴上的油,大踏步走了。
至于后来,我们就没有再联系。每当与其他的几个朋友问起他的情况时候;对方都是恨之入骨的语气。仔细打听,才知道壮已经不知去向,而且借了亲戚朋友很多钱。
再后来因为生活的忙碌也就渐渐的淡忘了这些事情。直到去年回到故乡,才听说他现在已身在牢狱之中了。村里传闻说他是诈骗罪,至于真伪不得而知。所以这一撇一捺,我感觉很深刻。
有这些感叹的时候,正是我赋闲在家。由于是冬季;也没什么可做的,就经常去前院找老于头聊天。于老头应该是抗美援朝的逃兵,那年的时候已经有70多岁了,但是身体硬朗。为人好酒,喜欢聊天,大多是他以前的经历。他常常抽着旱烟感叹:“可能人老了,就只剩下回忆了。”
那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多,也特别大。整个东北大地一片白皑皑的画面,村里的道路,乡间的小路,柴禾垛,砖瓦房,错落的远山,延绵着银色的线条,很美,也很通透,于老头喜欢在雪天散步。尤其是天空还飘着鹅毛大雪的时候,他常常是一个人顶着雪,静静的站在田野边上。看着大地,也不知道想起什么,脸上便露出笑容。
有一次,他好像与家人吵了几句,就冒着雪佝偻着身子走在广袤的田野里,那天我正在看书。偶然抬头从带着冰霜的玻璃看见了这一切,便急忙拿了大衣跑了过去。
“老头,不高兴?”我上前拨掉他肩膀上的积雪给他披上大衣问了一句。
“没有,只是想多看看这大地。”老头眯着眼微笑着说。他还说,看见我心里喜欢,至于和家人也没什么。只是人老了,心情便变的糟糕。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于是默默的陪他站在雪中,看那大雪一直覆盖了最后树枝上的一点杂色,他口里吐着白雾,脸上便又笑开来了。
往往这时候他一定是有话要说了,只见他伸手接了几片雪花。不无感慨的说:“小子,人呀。是有感情的。而且这感情自己都控制不了,就像我看见这片地。就禁不住想起当年的样子。和家人一起耕耘的点滴。做人呀。以前总是为了吃饱饭而东奔西走,到老了才知道一些东西其实很可贵。”说着,他回过头看着我,掏出了一包香烟。递给了我一支。自己点了一支接着又说:“其实,人老了,可能明白的很多。该享受就享受点吧,况且现在生活也比以前强多了。也不用苦着自己了。”说完,他向前走了几步,蹲下,团了一个雪球,突然转身向我抛了过来,大笑着看着我。雪球正好贴在了我的脸上。他站在对面,开心的笑着,我也被他的笑声感染,于是我们很开心的并肩站着。也许是于老头年纪的问题。过了不久就拉着我往回走。一路上就记得他不停的说,人活一辈子就是感情两个字。对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处在朦胧的状态。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隔壁一个比我小三年的女孩突然跑来问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才又一次进入人的思考中。
女孩叫骄子,是村里的外来户。不过家里还算富裕,只是听说她比较任性,不喜欢读书,最后绝食威胁父母,家里没办法,所以刚到初中毕业就退学了。
那是在春节前夕,家人都出去串门了。我一人实在无聊,就随便出去散步。那时的雪已然是停留数日之久,所以显的很硬,如同棉被一样横铺在村庄和田野之间。而村里的道路已经结了冰,几个小孩欢笑着玩耍着。看那一幕却是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裹着笨重的大衣,鼻尖通红,几个伙伴,包括壮。打兵猴,滑爬犁。
就在这时候。只见骄子兴冲冲的跑到我面前。仰着脸,我看着她,她主动大方且眼神犀利的问我:“喂,我能和你说话吗?”
说的时候,眼睛却一直不曾离开我,于是我点点头。
“知不知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她见我答应,语气缓和了许多。
我一楞,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她见我不说话,便一直等着。我看着她,问道:“那你认为呢?”
她好像早已经准备好了的样子,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认真的说着:“其实,我也没有准则的。只是有些事情不太理解。”
我们并肩走着,出了村口,她说道:“前天,隔壁的小军因为一个做粮仓的木头将后院的老苗头打了。而那木头却是老苗头的。”骄子继续说道:“现在村里人都说小军不是人,先不说那木头是谁的,打老人就不对了的。”
我点了点头。
“最近我读烈女传和忠孝的书,所以,总看不惯他们的行为。”
我一下子被说的楞住了。因为我知道她是不喜欢读书的,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了不去读书绝过食。正当我疑惑的时候,她又开始继续表达了。
“可是,崔家的媳妇却是见人就骂小军。虽然跟她没关系,可是她总是喜欢说人闲话,时常把别人家的事情到处传扬。你说,小军和崔家媳妇谁是好人?”
“我说他们是狗咬狗。”正当我因为这个问题而犹豫的时候她又开口说道:“还是孝顺是第一的。其实,我不读书只是想在家里帮忙,为父母减少一些负担。因为我感觉,这人字一撇是孝,一捺是顺,你说呢?”
这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已经走出很远;身后的村庄越来越小,点缀在雪的世界里很好看。一如眼前这个耿直的丫头。
“也许吧。”我说。
女孩的变化很大,一转眼从严肃的面孔就活泼了起来。欢快的敞着双臂奔跑在辽阔的银色里。
我追上她大声问:“你真的决定不读书了吗?”
她回头坚定的说:“决定了,永远不后悔!”
我没有去劝阻她,只是有种莫名的感动在心里翻腾。
晚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些事就问母亲:“小军和老苗头的事情还没完吗?”
母亲吃着饭道:“那有那么容易。老苗头听说被打伤了,现在躺在小军家的炕上呢。前个儿我去他家,还看见小军在生气,但是也没法。”
我看着母亲。母亲笑着说:“我想呀,这事情八成是老苗头要讹小军。你说街坊邻居的,也没那必要。反正也说不清。”
我听了便给母亲夹了菜告诉她,今天骄子说催家媳妇到处说人的话。母亲也叹道:“是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是有个风雨多事的,许那老苗头就是她撺掇的。也好,不关咱的事情,也不用操心。议论议论就得了。这做人呢,千万不能说道人家不好,纵然是不好了,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着说道。这一个村住着,也没必要闹的不好,开春了,大家还要一起种地,那没个合作的机会。大度点。学会忍让。”
母亲的一生只讲究忍让。即使有人欺负到她头上的时候,她也只是选择避着。倒是有几个老人喜欢母亲。一些年轻的人还是不能理解。母亲也不在乎,总是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或者“吃亏是福。”
那夜我睡得很晚,母亲嘱咐我明天去壮的家里看看;毕竟是好朋友,大过年的就两个老人,该去看的。
我本不打算去,架不住母亲说:“去吧,人哪有个没错的。那孩子从小在咱们家里长大的。看着和自己的孩子一样,虽然犯了错,也是值得原谅的。要不你说,他一回来。本来想好,大伙都冷淡着他,那以后的路,兴许什么样呢?”
我答应了,仔细琢磨也是这个道理。
壮家里不算富裕,主要靠种地过日子。父母也是根本的农民,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吵着壮的事情。见我来了,他母亲很热情的和我说话,他父亲却走了出去。我寒暄的问候了最近的情况。说到壮的时候,他的母亲禁不住感伤起来。
“你说好好的,就不能踏实的工作。闹到现在这样,后悔药到哪买去?你可别学他,要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说着不禁哭了起来。我确实不知道如何劝解了,只在一旁安慰:“壮是一时糊涂走了错路,就几个月,明白了以后会好的。”
还没待我说完,他父亲就冲了进来大声喊道:“才几个月,几个月让我这老脸往那放!我就说跟你们学的,你们这一代孩子,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比一个坏。”
我吓了一跳,没能抢白什么。幸亏邻居村长及时赶了过来,拉着他父亲说了几句话,才算了结。我本打算立刻就走,却被村长留了下来吃饭。壮的母亲也极力挽留,我就留了下来,免得不好意思。
吃饭的时候,壮的父亲似乎是有些尴尬。不觉的天也黑了,而且又下起了雪,只看见雪花落在窗台上越堆越高。
“其实呀,做人踏踏实实的多好。”壮的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村长安慰道:“也不用太着急。年轻人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做,吃亏了自己就明白了。”
“可是,你说这大过年的,他在里面,怎么受的了?”
这时候母亲见我天晚还没回来,就顶着雪来接我了。他家也没多做挽留,回去的路上,把这些话都和母亲说了。母亲笑着说:“做人呢,得看什么角色。前几个月,于老头还和儿子儿媳妇打了一架。你说于老头也不算糊涂,其实就是看不习惯儿子的生活习惯。那老头一辈子在艰苦中长大,最见不得浪费。可现在生活好了,儿子又是城里工作的,所以总显得大大咧咧。一代人和一代人的隔膜。其实想想不论这些老人怎样,其实都是爱护的子女的。”
我点点头。扶着母亲的肩膀回家了。
也是在看望壮的父母那晚上之后,我心里忽然很想到去看望一下壮。给他送些东西。于是翌日清晨,我便准备了一些东西到监狱去看望壮。他已经瘦了。脸上也没了起先的光彩。坐在我对面,一直底着头没能说话。
“还好吧?”我问。
“还好。家里好吗?”他低沉的问。
“都还好,只是惦记着你。没关系的,快要出来了。”
“谢谢你。”他打断我说的话。
我本想再安慰他一些的,但又不知道从哪开口。而他的表情也显得成熟了很多。
“我知道,我出去要承受很多……也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去走。只是,父母……你回去告诉他们,叫他们放心,我……”说着,他竟哭出了声音。“我会好好做人。好好的……”
还没待说完他便哽咽的不能再言语了。看管的警察把他扶了进去,对我说:“这小子是好样的,表现很好。”
我只点着头。在回来的路上一路晴朗。这时候我也要准备重新出去工作了,在坐上大客车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小军又和老苗头拉拉扯扯的在村头理论,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想到催家媳妇和我坐在一辆车上,前后座,由于她与别人说话太投入,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我在她的身后坐着。仔细一听,原来她正在议论我的不好,我看着车窗外,没有打搅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