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依然静悄悄的; 依然是在坡里锄地,依然是在忙一些叫不上名堂的零碎活计; 磨子的心里却不静了。 磨子常常在锄地或做其它活计的时候,冷丁地就停下来了,长时间地看天,看远处重重叠叠的山,看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庄。 天照旧是有晴有阴的样子,春里的山庄很少下雨,眼看天阴了盼着能有场雨水呢!一场山风就把满天的云和一肚子的盼望刮跑了,天,还是晴湛湛的,日头还是一天热于一天地照着山坡和庄禾; 远处依然是起起伏伏的山,一眼 不到顶头,再远,就成了绿绿的烟雾茫茫的一片了,磨子没去过山的更远处,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但他清楚那里比他的山庄离城里更远。天晴的时候,无风的时候,偶尔能看到远山的起伏里有青蓝色的炊烟在山坡里扭动,就知道那里还有像他磨子一样的山人居住着,也有可能像张老师一样的退休的山区小学校长居住着,磨子的心里就踏实一些,皱皱的脸上还会挤出一丝丝笑来; 眼前的山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像磨子这样细心的人才能留意山庄哪怕是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清早和傍黑山庄的表情是不一样的,清早很有精神,连地皮都是一副清新的模样,傍黑山庄的一切却有些疲了,像一个醉酒的老汉要急着打一个盹儿一样。晴天和阴天的山庄磨子也发觉不一样,晴天的山庄处处都流动着精气神儿,如同他年轻时干活路周身都有力气,阴天的山庄就显得迟暮了,处处都沉甸甸的,并且无精打采的模样,还有下雨和不下雨也是两个样样……这些都表现在树木麦苗的枝杆上叶片上,还有谁会知道这些呢? 磨子的心里有高兴有担忧有亏欠还有让他难以透气的压力,他是个实在人,他不会掩饰自个儿的心事,他把这一切都写在脸上,那张凸凸凹凹的脸就被各种内容弄得扭曲了。儿子石砺要在城里置院落买房子,从此后世世代代就成城市里人了,这是他这个当爹的做梦都没梦到的事儿,石砺比他老石磨出息多了……他的心里自然暗暗地高兴哩!磨子又有深深的亏欠感,那就是责怪自己的无能,自己像早已过时的石磨一样守着山庄守着土地,没能给儿子创出一点点好的条件,没有尽到一个当爹的责任和本分,除了能做务了几亩庄稼什么能耐也没有了,他愧疚哪!这些都不打紧,打紧的是磨子的担忧,十二万,除了他磨子要准备的四万外,还有八万整,他石砺一个修脚工咋能准备这么多?对儿子的担忧是还有深深的心疼,心疼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扛起了这么沉重的家务担子,当然,磨子的心底里,还存有一份隐隐的疑虑,那就是对儿媳的从来不能说出口的怀疑,儿媳腊梅在十里八村都是顶呱俊秀的女子,在进城打工的几年里,虽干着为客人按摩的工作,她的穿着打扮更像个城里女子了,更洋气了,人尽管踏实本分,可在那个场合老磨子总也放心不下……这种疑虑有时像一只尖利的虫子,叮咬着磨子的心。最后就是压在磨子头上的四万块的负担。这多年里,磨子抠抠巴巴从牙缝里省出了八千块钱,那张存折就压在衣箱的最底层。无数次干活劳累的时候,想想这个颇有些吉祥意味儿的数字,他的底气就饱满了,就不知道累了,周身就又滋生出一些些力气来,可是这多年积攒的八千和马上要他准备的四万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还是少得可怜,得有这么五个八千才够四万哩!磨子一时间心慌气短了,不知所措了,老老地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定定神,才开始了他的切合实际的谋划:这些日子里,他得设法把库窑里的麦子粜了出去,留下全家够吃的那部分,他估摸着,能拿出六七千斤,能挣回五千块钱;八五一十三,这就一万三千了;还得厚着脸皮,到张老师那里,开口借一个整数,一万!凭他多年来和张老师的这种关系,张老师不会坐视不管的,救急不救贫么!还有,也得老着脸皮到他已嫁人的闺女家,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了,可毕竟是亲生闺女,娘家有急就得尽力帮着点,闺女家的光景不错,女婿人也可以,他得朝闺女借个万儿八千的,起码也得准备五千吧!磨子这么想。其余的部分,就托靠今年的一季麦子一季秋粮了。这一麦一秋还是个重头戏,万一还不够,他磨子再想其它的法子,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人都说,山高养穷人。那是指好好在土里扒食儿总不至于饿肚子,要让山地里长出一摞一摞的人民币来,那是没啥指望的。春里雨水还行,地里底墒不错,还有播种前磨子不停歇地铺就的厚厚的猪粪驴粪那些底粪,再加上一冬里磨子顺麦垅一瓢一瓢灌就的茅粪,他家这九亩地的麦子,绿油油高出别家地里一大截儿,等收过麦子,紧赶紧,还得补种一季玉茭子……地力大,地气好,他磨子就不能消闲…… 山风一天天带有热腥味儿了,麦子一天一个成色。现在磨子已不敢把脚插进麦地里了,即使看见麦垅里有三棵五棵的杂草,也只好由它们去了。磨子天天围麦地绕两圈,就在属于他的另外的小块地里动弹去了。如果说麦地是他儿子的话,种其它秋粮和疏菜的零星地块就是他的闺女,儿子闺女都是亲生的,磨子断不会厚此薄彼。 忽然,磨子看见两只禾鼠悄悄地从麦田跑到地垅上,观望了一阵什么,就又溜进麦地去了。 禾鼠跑,麦穗摇。不多的日子,那个黄澄澄热燥燥忙碌碌的让人的心里也黄得喜悦的季节就到了。磨子想到了他的小孙子石研,他没忘记到麦子割倒的时候给孙子逮两只可爱的禾鼠的,磨子这时候就喜滋滋地美气咧。 只要孙子喜欢禾鼠,孙子就不会忘记老家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站在高高的山坡地里的磨子想到了这句老话,眼界的开阔让他的心也高远起来。一年半载的,儿子买下了城里的院落,儿子一家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他磨子也会在山庄一直住下去的,十年八年里,他还动弹得了,他还能把山地把庄稼侍候得熨熨贴贴,把山凹的几片零星地块栽上桐树杨树的,每年割罢麦的日子里,他会给孙子送去两只喜人的禾鼠,孤单了,会在张老师的院子里一晌一晌地闲坐拉呱,抽几锅子辣辣的烟,喝两碗香香的茶。 磨子的皱脸在山坡的夕阳下舒展了,不轻易在地里下坐的他这时候蹲坐在麦地的地垅上,麦地绿绿的,地垅白白的,地垅上的磨子黑黑的,黑黑的磨子看着大山的更远处,心里立时明澄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