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伯是个谨小慎微人，他一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摘冠”。因为怕万一忘记还，所以从来不向别人借钱。可是年过古稀后他一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疼、鼻子眼不通畅，或者其它什么地方不适意时，便总是嗫嚅着“讨债的来了,讨债的来了”。妻子叫他不要迷信，他说不是迷信。

郝伯的下牙已经完全没了，习惯于上牙紧咬住下嘴唇，说话时下嘴唇才放开瘪着嘴说：“欠债要还的，不来要也该还，死前的债不还清黄泉路上心不得安呵。”

他说一个人赤条条来就该干干净净的去，不欠债才能无牵挂。要不然下辈子日子就不好过。赖不掉的，拖到下下辈子利滚利，还债就更辛苦。

他爷爷曾告诉他人死前一定要把欠债还清，这世不还下下世做牛做马也得还。爷爷讲给他听过一个故事：

罗家凭人多势众常欺负讹诈邻里，借给人一升米要人家还一升半，还小升借出大升要回。多年后，李家的人春耕时节病了，病好后他家的那些田竟然有人耕过。他到处问是哪家好心肠帮他耕的，没有问着。

他赶紧烧香拜祖宗，求祖宗明示，好去谢过人家，该多少工钱赶快送去，千万不要欠别人的。

夜梦里，一条牛跪在他面前诉说：“不要去问了，我是罗家的太老爷子，因为欠邻里的债，今世投胎牛来还债，天天夜里拽子孙们一同给人家耕田。”他有些不信，悄悄的试探罗家上上下下，他们也都不知道，但一个个叫腰酸背疼，像是整夜耕地没有休息过。他这才信了。

郝伯的妻子问他什么时候借了别人的钱？他说没有，但还是欠了别人一份债，人情上、道义上，方方面面欠了别人的也是债。他告诉妻子二千年前哲人苏格拉底的故事：

苏格拉底因为宣传无神论被处以毒刑。毒性开始发作时他突然挣扎起来叮嘱弟子说：“克利图，我们还欠埃斯库拉庇奥斯一只公鸡，可千万不要忘记还啊。”说完话才闭上眼睛。不信奉神灵的哲人临终时也念念不忘还债。

一位很有名望的老剧作家古稀年在博客里发出了一番感慨：

 “我虽然在物质和金钱上没欠债，可是我对父亲母亲、对兄弟姐妹、对妻子儿女、对朋友同事，在感情上、道德上、精神上、责任上欠债吗？”

“欠，负债累累，至今也还没有全部偿还！”“我还欠社会职责的债…… 知识分子应遵循人类基本准则：和平、正义、民主、自由、公正。应该有这样的社会责任，应该有这样博大的人类之爱。”他认为：如果曾经“堕落为传声筒，堕落为软骨头，堕落为墙头草，堕落为说谎者”就是没有尽到职责，就是欠债。

这位老剧作家古稀之年认认真真的盘点了自己所欠下的“债务”。其一丝不苟的精神值得敬佩。

郝伯没有说自己该还那些方面的债，不知道是人情债，还是感情、道德、精神、责任债，或者是曾经堕落为传声筒，堕落为软骨头，堕落为墙头草，堕落为说谎者，是不是曾经为虎作伥，或者在某种特定的大环境下助纣为虐，或者欠下了欺骗、坑害、毒害过别人思想意识的债。

郝伯没欠过钱。没欠其它方面的债吗？这就难说了。不知不觉中，不得已之中没有欠吗？几乎不可能。天长日久中几乎没有人不欠债的。

假设一次突然生病，别人送自己去了医院；比如一次遭污蔑、栽赃，有人站出来帮助说了公平话；或者最冷漠孤独日子里有人悄悄给过同情的眼光，给过自己安慰与鼓励；又一次学习、工作上遇到困难别人及时帮助了你；还如一次困惑之中别人帮你解除了困惑，如此种种……

还比如有人一次饥寒交迫中别人给了一个馒头、一碗饭；有人一次在路上走不动了，别人给端来一个凳子；比如……比如……在人生苦旅的漫长岁月，在生活的滔滔激流中，每个人都少不了在感情上、道德上、精神上得过别人的帮助，得过同情、关心、爱护。如果没有还也是一种债呵。

郝伯对妻子说没有欠钱欠物，人情债是不可免的。一辈子多少人帮助过自己？记不住、数不清。父母生养了自己，为自己操心，这种债还清了吗？老师谆谆教导了自己，这种债还清了吗？同学朋友帮助过自己，这种债还清了吗？

又比如一次批评会，你乱上纲上线，吓得别人夜不能寐；比如你看错听错什么就马上去汇报，害得别人挨了批判斗争；比如你跟着瞎喊口号要把别人批臭、批透、打倒，给别人施加过压力；比如……如此种种，谁能干干净净、一身清白，一点债都不欠呢？

欠钱欠物的账容易偿还，感情、精神、责任债就难算清难还清了。有些因为你的汇报而几十年抬不起头来，心里沉重、夜不能寐、日不思食、精神崩溃，甚至走了黄泉路，这债怎么算又怎么还呢？至少，现在应当变得善良，不要旧债未还添新债。

经济困难年代，一个村子发现田里的腐殖土能充饥，比观音土和树皮好，便挖出来救急。邻村的人来要，村民很讲仁义：挖吧，要多少随自己挖。二十年后，得过救急的邻村村民打锣敲鼓表示感谢，送来一张大红色的感谢信，还了一份情。

一人行到半路，因为饥寒交迫倒在路上，别人分给他半碗饭救了他的命。几十年后他带着儿孙寻去表示感激，他记恩，不是这半碗饭哪里还有他，哪里会有他的儿孙。

知识分子里欠债累累的人不会少，不一定是自觉堕落，可能是人云亦云而把别人引入了歧途，于是也稀里糊涂的成了一个负债累累者。

郝伯是好样的，活了几十年后回过头来反思、反省自己做错了一些什么，欠了别人哪些“债”，重新开始生活。

究竟有没有鬼，郝伯也不知道，他从来没看见过鬼，但是有人看见过。郝伯是觉得如果亏欠了别人，尤其是生命，即便没有鬼，自己的心里会有鬼，会时刻缠住自己。而且鬼魂可避，把灯点得亮亮的。心里的鬼是避不开的，会没完没了的在自己的心里盘桓，不断的折磨自己。所以郝伯过古稀年后，一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疼，或者鼻子眼不通畅，便总嗫嚅着“讨债的来了,讨债的来了”。他要卸下包袱，轻轻松松的走上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