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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魂(二题)之哭婆吴氏

时间:2010-02-08 23:00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张行健 点击:
我们都唤她吴婆。 并不知道,乡人也有唤她吴氏的。 其实,哭婆吴氏早死的男人才姓吴,至于她姓甚名谁,就无人打听也无人知晓了。 对于沉寂的故里,哭丧,莫过于最动听也最诱人的音乐。 那些年,故里这不可或缺的独特音乐,便是哭婆吴氏制造的。 李家三婶儿死

我们都唤她吴婆。

并不知道,乡人也有唤她吴氏的。

其实,哭婆吴氏早死的男人才姓吴,至于她姓甚名谁,就无人打听也无人知晓了。

对于沉寂的故里,哭丧,莫过于最动听也最诱人的音乐。

那些年,故里这不可或缺的独特音乐,便是哭婆吴氏制造的。

李家三婶儿死了,先是儿女们凄然的哭声在村巷里缠绕。这既造成一种悲哀的氛围,又是对乡人的一种通告。哭婆很会敏捷地把这种声音拾进了耳朵,并不急于前往,只等到3日或5日开祭时,一脸凄然地走进三婶儿的大门。

我的苦命的老姐姐呀——

你一辈子没有好吃好喝好穿好戴呀

家里地里没黑没白地操心动弹哎

村前村后左邻右舍都夸你的好人缘呀

我的好姐姐你可真绝情真狠心呀

丢下你没出息的老妹子在这世上受熬煎呀

  ……

哭婆拿一方手帕托了脸腮,颠了碎小脚步哭进院落。院里帮忙的老幼一时间均停了手中的活路,男男女女齐向哭婆看去,自然给让开一条道儿。哭婆有着小巧身材,微胖,脸是一张五官团聚的小脸儿,小脸儿上却有一张突兀硕大的嘴巴,许多悲凄却嘹亮的哭唱,正是从这张可观的嘴巴里生发出来的。

眼是半眯缝着的,未曾有泪渗出,倒是哭唱第二声时,有鼻涕与口水的混合物长长地拉下来,悬着,荡着,直跟着她到了棺木的一侧。

那些年,哭婆的身后总是跟着一条小尾巴,那是她和吴老汉惟一的闺女,唤叫吴女的,哭婆哭到哪家,吴女就跟到哪家。

王家二叔殁了,待到祭日那天,哭婆会如同以往那样赶来哭唱,方式与方法类同,但细细听辨,哭唱出的丧词却不一样。

我的半辈子邻居的二哥哥呀——

你咋倒说走就走了呀

你一辈子巴结出了好儿好女能走到人前头呀

你一辈子好强要胜盖起了两排宽敞敞亮堂堂的大瓦房呀

好不容易盼上了好光景你倒撒手走了呀

往后还有谁肯帮我孤儿寡母耙地耕地拉茅粪呀

嗬呀呀——

我的一辈子爱帮人受人敬的二哥哥呀

……

哭婆哭唱的内容,是根据死者不同的身份不同性格而边哭边唱边编拟的,丧词大多能概括死者的性情特点和处事人缘,以及同哭丧者本人的某些联系。极为平常,极为朴素的丧词让哭婆一驾驭,就有声有色、有韵有致了。她天生一副好嗓门,脆、亮、柔、美,节奏感又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一唱三叹又不绝如缕,无论细腻人无论粗心者,都可以听出个中的一些况味和意境来。

伴着哭婆漫长却动人的哭唱,死者的亲人就更多了一些悲戚,旁观的乡人也有几缕伤感,悲哀的氛围,就被哭婆调制到了一个极致。

哭丧大致搞一个段落,日影正午,管家就安排哭婆及哭婆的小尾巴吴女一起吃饭。丧席不如喜席那般丰盛,但对于像哭婆这样的来客,管家依照主人意见,还是吩咐灶上的厨子,多加两道菜的。

哭婆从没挑拣过饭菜,即便饭菜再差一些,她也识趣和知足。不知是带着闺女还是其他缘故,她的脸子歉歉疚疚的。歉疚归歉疚,她吃得却缓慢而认真,小口地菜大口地馍,间或也饮着几杯薄酒。饭毕,也有较为慷慨的人家,差人送她一个白纸叠了的封包,包了3块、5块、8块的钱币,作为她那番哭丧的酬劳。也有不给纸封包而给她母女俩一竹篮白面馒头的,哭婆千谢万谢了,自己收了封包,或让吴女提了竹篮,主人送她,她劝着主人节哀,颠着小小碎步出了院落。

冬去春来,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故里的屋脊上天天有一缕缕炊烟升起,故里的屋脊下也隔三差五有老者殁去,乡人在看到炊烟升起的时候,也时时能闻见哭婆的哭唱在村巷里荡着,在屋脊上飘着,在椿树和枣树的枝杈上挂着。

故里的日月里就深深地点缀着哭婆。

当初的许多年,是哭婆主动到有丧事的人家,给殁者哭唱;其后的许多年,是有丧事的人家,差了人请哭婆去哭唱的。从主动去到被人请,标志着哭婆的职业被乡人认可和举足轻重,哭婆也渐渐成为故里的公众人物。不知何时,故里有丧事的人家,请不请哭婆,居然成了一个规格,成了上不上档次的事儿了。

哭婆的两只解放脚,也在轻轻重重、分外忙碌地敲打着故里的土地。

哭婆渐渐地老了。

就有人和哭婆耍笑着说,将来哭婆老了,吴女就成为小哭婆了,整天小尾巴似地跟着,啥样的场面也经见过咧!

哭婆苦笑笑,并没有言语。

小吴女长得极似吴婆,小小巧巧的,只是比哭婆要俊俏许多。同哭婆一样,她有一副好嗓子,极脆亮极柔美的。

吴女渐大。在人们殷殷期盼中,她却没有去当小哭婆,而是被刚刚成立的一家县蒲剧团看中,去当小演员了。

哭婆已苍老的脸上,就泛一些青杏一样瓷亮的光。

吴女在剧团里唱了花旦,她唱腔高亢圆润,倒很适合蒲剧的那种在野外表演的形式。

因为吴女关系,剧团也来到故里唱了几天戏。在小学宽大的操场里,挤满了人山人海的乡人,而最前一排,是给村干部支起的木板上座。那里,坐着故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因吴女的缘故,木板的边儿上,也坐着笑微微的哭婆。那会儿,哭婆在故里的地位达到了她人生的峰巅。

一晃几年过去。说也奇怪,当哭婆吴氏已经哭唱不动的时候,县蒲剧团宣布解散,演员们做了鸟兽散,哭婆曾唱花旦的女儿吴女,无奈地下岗回村了。

回到村里的吴女思忖再三,就拿定了主意,在故里召集四五个男女道友,成立一个鼓乐班子,故里及四周邻村的老者闹寿、幼者生日及红白喜事,或去庆贺演唱,或去祭奠哭丧。吴女竖起杆子,应者纷纷聚来,或会拉奏吹弹者,或曾当过说书艺人,或多年前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为骨干演员者,人马很快齐整了。吴女曾获过省里“紫菊花”奖,在乡村唱戏也小有名气,这就为这个鼓乐班奠定了基础。一开始,鼓乐班在本村活动,名气渐渐传开,十里八村的也有人来联系,生意倒红火得不得了。吴女和她的鼓乐班子比在县里剧团还要忙活,收入自然也强于剧团。

哭婆就清闲地接近于冷落了,一是人已衰老,再者是吴女的鼓乐班子替代了她,且吹拉弹唱造一个更热闹的氛围,便再也无人去请哭婆哭丧。

村巷里遇有丧事,听到响亮的乐器,听到吴女训练有素的唱腔,哭婆不好意思前去观看,只缩瑟在自家的土院里,坐一小马扎,闭了双目,静静地听着,抑或散漫地想着……

忽一日从城里来了两个人,戴着眼镜,说是文联的前来采风,由乡里和村里的干部引导和奉陪着,找到了落寞的哭婆。二人递给哭婆各自的名片,让哭婆讲讲自己的故事。并不识字的哭婆拿了两张硬硬的纸卡,心里发慌,手心里也出了汗,一时间吞吐着不知说啥才好。两个眼镜和颜悦色,一句一个吴老人家,和她慢慢地拉呱,陈谷子老芝麻的话题,自然引到哭婆大半辈子哭丧上。哭婆溅着老唾沫星子,回忆自己的身世,幼时如何被人贩子拐卖,如何当了富人的丫环,如何地被许配给光棍汉老吴,后来怎么当起了哭婆。早些年还曾被村里年轻人弄到台子上和坏分子一起批斗,被说成是旧封建的一套……文联的眼镜想听听她的一段哭唱,哭婆便闭了眼窝,稍事回忆,一张宽阔的大嘴有张有翕,就哭唱出一段凄凄艾艾的小河,哗哗啦啦流着,声音虽低虽沙,却富有韵味,听得四周的人似痴如醉。

眼镜甲说,像喝了一瓢放置多年的米酒;

眼镜乙说,像吃了一颗秋后熟透的苦瓜;

眼镜甲说,这是民俗民风的一个侧面;

眼镜乙说,这是本土文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哭婆不知所云,但哭毕唱毕吟毕,就被眼镜扶到门外停放的锃亮的小轿车里,在乡人惊讶的目光里,缓缓地出了村口,快快地来到镇上的饭店里,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地款待了一顿。

乡人就觉得奇怪,以前曾说哭婆是封建迷信的一套,批批斗斗的;如今了又说是什么民俗的文化,上了大桌面大席面哩,这世道就弄不清啦。

被采访罢了的哭婆复归于沉寂,忙于鼓乐班子的吴女无暇陪她,哭婆便瑟瑟地坐于院侧小马扎上,倾听近处或远处悠悠传来的鼓乐班子的弹唱。一晌一晌的,一日一日的。

某一天,哭婆听吴女说,同巷邻居大魁老汉死了,老死在坟地的柏树底下。哭婆就深深地叹了两声,表情也清清地淡淡地,有几分木讷。

大魁在城里工作的三个儿子,决计给老爹排排场场地闹一回老喜丧。

老大要请以吴女为代表的鼓乐班子,说那样吹拉弹唱热闹红火;

老三别出心裁想让哭婆复出,说哭婆的哭丧虽说属于清唱一类,但有浓浓的人情味儿;

老二一折中,提议吴女的鼓乐班子和哭婆的哭唱全都要,只是时辰要错开,鼓乐班子在前晌,哭婆在后晌。

当大魁家差人来请哭婆时,哭婆一时间楞怔了,木桩一样栽在土院里。

来人复说一遍后,发呆的哭婆方回过神来,喜悦,无所适从的喜悦,如同一丛深秋的老菊花,在她多皱的脸上尽情地开放。

哭婆复出的消息似一场及时雨,一顿午饭的功夫,就淋遍了故里的角角落落。

悲哀并不是坛里的薄酒,能让乡人都分饮一杯的;悲哀只属于丧者的家人,家人之外的乡人们,除却帮忙的,都怀着看热闹的心理,挤进了大魁的院落。

哭婆被人搀扶了走进院落时,如蚁人群黑黑压压,让她苍老的心亦惊亦喜。哭婆并不知晓,她的复出对于乡人,如同乔丹复出对于球迷一样。他们还是乐意听她哭唱的韵味,瞧她哭唱的哀姿,温习她哭唱的一招一式。

如蚁人群肃然地给哭婆让出一条路来,沿了这条短短的路,哭婆颤颤地走到灵柩前,在供桌和大魁老汉的遗像前,哭婆跪下来,连叩三首,起身,拜了三拜。这是哭婆所施的大礼,礼毕,方才坐在灵棚之下,棺木右侧(男左女右),取了一小帕儿,将帕儿斜托了脸颊,酝一酝感情,调动一下表情,哭丧便拉开帷幕。

依然是那张五官团聚的微胖脸,只是皱褶多了几许;依然是那张硕大的嘴,只是厚唇紫青了几许。两片青唇牵动着嘴巴翕动时,便有苍老沙哑的哭声从里面汨汨涌出,是吟唱,更是哭唤。乡人觉得哭婆的嗓音不再是往常的脆亮柔美,但苍老沙哑的哭声更适合这哭丧的氛围,更多地包含一些人生的艰辛。只有经历了坎坷与磨难者,才能听出其中的深沉韵味,体会一些有关生命的话题。

哭婆的哭唱先从客观切入,她唱故里乡村的美丽,唱祖辈生活在这里的乡人的勤劳和善良,唱民风的纯朴和光景的祥和……她的嗓音平和稳定,鲜有起伏,如同昔日故里东边的黄鹿泉水,平静而流畅。继之哭婆便哭起日子的不易和生命的无常,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哭铁打的村落和一辈又一辈流水的乡人……哭婆的嗓子低沉沙哑却起伏有致,有如村东的卧虎大山,高低错落,绵延峥嵘。

哭婆哭唱进入微观的阶段,便具体到了大魁老汉本人,她历数大魁大哥的种种好来,无论村里无论家里,在村里是少有的勤恳人,在家里是模范的当家人,有巴结成才的三个儿子为证明……大魁的勤俭大魁的艰难,大魁性格的耿直,大魁对邻里的和善……这一切都成了哭婆现哭现唱现编排的丰富内容,大魁晚年的孤单和大魁选择殁去的方式,成了哭婆着重渲染的题材。乡人看她不仅下巴动着,且全身亦随了哭唱而抖动。以往,哭婆的哭唱带有某种职业的性质,即使有小小的投入,那投入的感情也浅浅地流于形式。今儿不同了,大魁暮年的孤单,大魁老汉的命运深深地触动她,哭大魁时就在全身心投入地哭唱自己。伴随着一段段一曲曲低哀凄婉的哭唱,她的泪她的涕她的苍老且真挚的情绪就一段儿一曲儿地流出来,淌开去,浸洇着整个院落,感染着院落里黑压压的乡人。就有抽泣声接二连三地压抑着,从妇人的嘴子里断断续续地哭出来,哭成了一片;就有汉子们红肿了眼窝,侧过脸去狠劲地甩一把鼻涕……

约莫一个时辰,有爱操心的乡人对主管说,哭婆年迈体衰,哭唱一长,恐怕吃不消的……又有人说,哭婆几年没有哭丧,今日机会难得,她想哭,就索性让她哭个够吧。

一语未了,只见哭婆停止了哭唱,全身却抖颤起来,人即刻间软成了一根面条,整个身体泥滩一样散在了地上。

过于投入和过于激动,使哭婆晕迷过去。

以后,再没有人家敢请哭婆去哭唱了。

哭婆就一天天地呆在自家院落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这就匆忙了吴女。带着她的鼓乐班子,把古老的蒲剧和眉胡,把昔日的山歌和野曲儿,把当下的西北风和黄土谣,粗砺的或委婉的,一起唱给故里那片土地。那段日子里,乡村婚丧之事的人家院落,会飞出喜悦的《红双喜》,也有凄楚的《哭伶仃》,更多的是寓意不明的《黄土高坡》、《信天游》和《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酸酸甜甜的歌曲,是对土地的礼赞,也是乡人内心的诉说。

年迈的哭婆却无处诉说。小小土院里,除了鸡,除了猪,就剩她孤孤的影儿了。她走,影儿也走,她不走了,影子就定在那儿。有时也絮絮叨叨几句,说给院里的桃树和枣树,树们却木木地,默默地,不去理会。哭婆便寂寂地回屋,在炕上躺下了。

哭婆这一躺下,多日不曾起来,后来,干脆不吃也不喝了。

吴女又急又怕,把乡村能做的好饭食都做了,把镇里能买的好吃食都买了,哭婆还是不想吃,一对老眼窝,深深地陷下去。

乡人说,百日床前无孝子。吴女侍候老妈几个月,依然很悉心的,她要让自己的老母,在幸福的平静里,离开这个尘世。

女儿,妈这身子骨,说话就不行了,临走前么,有个请求哩……

妈,你说,只要你女儿能办到,我会尽力办的,会让你老满意的。吴女扶着哭婆,求她快快说来。

哭婆说,妈在村里,哭唱了一辈子,哭男哭女,哭老哭少,也真哭过,也假哭过。老了,哭不动了,眼看我要去了,在我死前,我女儿得领上你的哭丧班子,给妈热热闹闹哭上一场……吴女以为老妈说错了话,纠正说,妈你放心,你走后,我会领上哭唱班子,给你老哭唱七天七夜的。

哭婆摇着苍老的头,说,不,不是死后,是我活着,就是这两天,我要睁大眼窝,竖直耳朵,真真地看到给我哭婆的哭丧哩。吴女好为难,自古以来,谁家有过给活人哭丧呢?可是,吴女不能违了老妈,老妈的时间不多啦,她得答应老妈这唯一的最后的要求。

按哭婆的意愿,吴女请人择了日期,传告乡人,一应事情准备妥当,“活闹七”这个日子,就伴了乡人的惊奇,还有未曾有过的新鲜,一起涌进了哭婆的土院。

日头欢快地升起,暖暖地,极生动的样子,像一个老太婆憨憨的、傻笑的一张脸。哭婆就带了这张脸,坐在一张古式圈椅上被人抬出来。

悠悠哀乐的鼓乐班子的吹奏,如此时的日光,在土院的每一个缝隙里流淌。撞进哭婆眼中的,是黑黑的如蚁人群和白白的如帘的花圈。院里一南一北耸立起两座布棚,北棚下沉静着她那口黑棺,南棚下活跃着鼓乐班子。乡人将哭婆和圈椅抬到棺木右侧时,院里一片沉静,围观者的一张张脸,被一条条脖子撑得好高,像墙根下的一株葵花,朝高处伸着,探着。都要饱饱地看看,活着的哭婆,怎样地提前预支了死后的哭丧。圈椅里的哭婆,缩成了一只老猫儿,两只深陷的眼窝,却比往日多出几份神采,缓缓地眨动里,眨出一些对死的坦然,还有,也眨出一些对生的依恋。

一串鞭炮猛烈地炸过,一阵唢呐嘹亮地吹过,鼓儿、锣儿、钹儿、镲儿一起响了,梆子也砸起,板胡儿也拉起,把整个院里的花圈、黑幛、引魂幡震得瑟瑟幌动。这当儿,披麻带孝的吴女出场了,她一出现,就是哭天抢地的那种,身子也踉踉跄跄,尽管左右有妇人扶着臂,她还是歪歪扭扭,涕泪吊着,痛不欲生的样儿。

每哭转一圈儿,吴女不是朝棺木前头跪拜,吴女是朝着圈椅的老妈跪拜哩,每拜一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左三圈右三圈哭过拜过,就坐在灵棚后头的干草上去了……接下来是吴女的二姨三姨小姨的哭拜,再下来是乡邻二婶三婶四嫂三嫂的哭拜。凡前来哭丧者,吴女都大方地备了孝衫孝袍,白粗布织成的,长长地盖过脚面,和花幡一起,在热闹的音乐里,又制造许多肃穆氛围。

鼓乐班子真卖力,因了和吴女的关系,又因了人山人海的围观,吹打起来就倍加努力,脸上有表情,身上有动作,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完全沉入艺术表演的愉悦中了。

乡村的风,把给活人闹丧的信儿,吹得远远的,有十里八村的乡人,蠕动在一条条村路上,朝了这边赶来,像三六九的赶集。

那几日,哭婆的老脸涂一片潮红,是日光给晒的,是哭唱给洇的,是浓浓的满足给充塞的。有人看到,她的老眼里偶尔蒙一层薄泪;有人看到,她瘦瘦的嘴巴还一翕一动。第四日傍晚,日头西坠的时刻,哭婆在满院的鼓乐里闭合了一双老眼,西天的残阳映在她的脸上,老脸上就永远地驻留下一片满意,一张阔大的嘴,却微微张开了,向着乡人,朝着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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