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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校[上]

时间:2010-02-06 23:20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张行健 点击:
在塬上走了许久,忽地前面就有一条沟。很深,但不陡,有蛇样小路斜仄仄伸下,随即看得见半沟里错落着十几孔土窑。有稀薄的烟,从窑顶扭上来。 曹校长白白的手自袖筒拉出,一指,说:到了,敦厚的嘴唇一碰,碰出李家坡三字。他说的土语,把家说成跌( die )

在塬上走了许久,忽地前面就有一条沟。很深,但不陡,有蛇样小路斜仄仄伸下,随即看得见半沟里错落着十几孔土窑。有稀薄的烟,从窑顶扭上来。

曹校长白白的手自袖筒拉出,一指,说:“到了,”敦厚的嘴唇一碰,碰出“李家坡”三字。他说的土语,把“家”说成“跌(die)”,声音就显得硬实。

这样,他跟着曹校长,来到了李“跌(die)”坡。

学校在最西头,两孔破旧土窑。他住的那孔极窄小,曹校长说,是年前由驴圈改成。教室窑较高大,也很破,窑顶端一圆窟窿,透着天,那是气眼。曹校长没说甚。但他知道,这是由羊圈改成的。

曹校长去找队长,找贫管会委员,打个招呼,说新老师已来。他便借了机会收拾窑。

办公窑一桌一凳一罩子灯,未拆完的半截驴槽改成灶台,还有灶具之类,能熬熬水。一小土炕勉强睡二人。教室窑七、八张旧桌,凳子娃娃自带。这很容易摆好。等他里外扫罢,头发落满了一层黄尘。没有镜子,他看不见。他就顶着一层尘土在暮色里等曹校长。

很晚了曹校长才归来,人很倦,显然说了许多话,对他淡淡一笑,说,一切都安顿好,明日上课便是。说罢深沉地打一哈欠,倒头便睡。

他睡不着。满窑里都是驴身上气味,使劲一嗅,又嗅不出甚。听得校长渐起了呼噜声,随了夜色浓烈也愈加亢奋。他想校长须睡好,明日还要翻过塬子到曹庄哩,曹庄是中心校,管五、六所小学,校长睡不好不行。又想到自己,远远的从川里上来,几百里地,托人到这深山里,谋得这一饭碗。一时就有爹妈的影子晃于眼前,都瘦,都黑黑的,都拿了期待的眼窝瞅他。不觉中,眼窝酸酸的,结出两颗泪,原本黑沉的夜,又多了些模糊,他就在这模糊里睡去……

早饭是在队长家吃的。队长三十多岁,红脸汉子,对他说甚,他都笑笑,算作答复,寡寡的,不多说话,人很厚诚。曹校长要他饭后在学校里讲个话,他连连摇头,一张长条脸红成猴子屁股,慌慌地摆手说:“算咧,算咧,让俺爹说说就行咧。”队长爹是贫管会委员。

大小不等的十六、七个娃娃,如十几只小山羊,圈坐在羊圈改成的教室里。讲台上置一木凳,队长的爹或曰贫管会委员李老汉,就端坐上面讲话,李老汉嗓子哑哑地说话时,窑壁上就有土粒掉。

“俺一辈子咧没文化,眼窝大要咋哩?不认字,不识数,写不了,算不了,毬事不顶,这都是旧社会的过。现如今日子好咧,学下文化就是自个的本事,学不下对不起八辈子老先人……”

李老汉说着,脱掉鞋,提了光脚片子蹲在凳子上,姿式如蹲茅厕。两只不常洗的脚,干干的,细长,如两只铁灰色老瘦兔,大拇指一动,象兔子耳朵搧。他说旧社会时,一张老脸对着娃子们,左手右手各自探上去,用手指去搓脚指缝。他说得很认真,手搓得也极卖力,一副分工明确的样子,嘴儿歪歪的,一咧一咧,显然搓出快感。有娃子在下面窃笑,声音压抑着不敢出,某一个终于没压住,哧地出了声,其他娃子均被感染,嗬嗬笑,一时间十几枚脏黑的小脸子,就嘻嘻地露出些白牙来,土窑里生动了许多。

他也想笑,转脸去看曹校长,校长此刻威严地哼一声,拿红皮小本作笔记,气氛便被镇住。他也慌慌地掏出本子,记李老汉的话。老汉搓脚的手停下时,话也说完,课就算上了一节。

曹校长自窑里出来,嘱咐他几句,匆匆往曹庄返,人嵌在半坡里,渐成一黑点。有调皮娃子不安分,伸长脖颈就对黑点喊:“一、二、一!一、二、一!”亮亮地送到半坡去。后来才知道,那是借谐音骂校长哩,校长名叫曹尔义。山坡死静,想必校长也听得仔细。

接下来是很寂寥的日子。

十几个娃娃,班头却多,一至五年级都有,名曰复式教学。他并不把这当难事,先上低班,后上高班,给低班讲课时高班写作业,给高班讲课时低班写作业。唱歌课一块上。一嗓子尖亮的女娃领个头。娃子们小鸭子般伸直了脖梗,大张了口像要觅食,却唱出歌来:

叛徒林彪、孔老二,

都是坏东西——

嘴上讲仁义。

鼓吹——

克己复礼,

一心想复辟。

……

声音麻绳般拧在一起,从破窑拽出,把个李家坡箍住。此时喂猪喂鸡的婆姨们,都停了手中活儿,奓起耳朵听,陶醉的模样……。一天很快地下来。晚上罩子灯下备完课,鼻子干干地难受,手指探进去一转,转出一圈黑,就独自个笑起来。炕里面窑壁一大片又白又光,是作驴圈时,毛驴蹭痒的位置,俯下身去看,见许多根灰黑的驴毛还贴于其上,嗅嗅,特殊的味道刺进鼻孔,鼻孔再不发干。他闲暇无事或躺在炕上,常探去脑袋依壁而嗅,时日一长,就对这味儿有了好感。

娃子写作业时,他就在自个的小窑里。可不断有一,二年级小学生向他请示或报告:

“报告——,老师,俺要尿哩。”

“报告——,老师,俺要屙哩。”

“报告——,老师,小孬拿指甲抠俺腿哩。”

……

事无巨细,他都得认真对待,作出许可或不许可、批评或教育的决定和处分。时日久了,不免发烦,再有报告类似情况的,就恼恼地回一句——

“憋着——,还能尿到裤子里不成?等到下课再出去。”

“小孬抠你哩?等我一会进去了,再狠狠打他的小屁股。”

娃娃知道他是气话,乖乖儿缩回脖子,回教室了。

山校没茅房。虽说邻近学校的家户都有,可他不乐意去,怕碰上娘们儿尴尬。就趁了上课时间,匆匆到无人的山坡,或垅下埝根,草草完事,倒也干净利落。学校土院很小,又没围墙,七、八步远,下面就是沟。夜里备课累了,常借月色在土院来回走,过来过去,就是七八步。小解他喜欢站院边朝下放,长长的一条下去,像挂了瀑布,碰巧沟下有一半块青石,就溅出些细碎声响,排除了不少寂寞。

只吃了几天派饭,就接到县教育局的文件,所有单人校教员一律自个做饭吃。这给他添了好多活儿,如拾柴挑水什么的。一人的饭也简单,捏一次窝头八九颗,够吃几天,嫌干巴了喝糊糊,肚子圆圆的装两碗去上课,抑扬顿挫地范读课文——

噼噼啪,噼噼啪,

大家来打麦。

麦子好,麦子多,

磨面做馍馍。

馍馍甜,馍馍香,

吃馍不忘共产党。

……

间或打一二声饱嗝,有玉米味浓浓地扑到课本下,一时对雪白的馒头神往起来。细细算起,没吃到馒头已快一年,嘴里馋馋的,肚子跟着咕咕叫,不知是胀是饿。

娃子们每日散学时,那场景是颇有意思的。后晌的最末一节课,学校的土院里,便聚拢来八九条狗们,有黑有黄有花的,扑腾戏闹,相互啃咬,玩作一团,呜呜叫着,箭一样射出去,又弹丸一般弹回来。教室里娃子们就分了心,趁他不留意,迅疾地将脑袋转后去,透过窗格看一眼,似乎辨认自家的狗。山校是三个自然村合办的,自然招收三村的娃子,西有西圪瘩,东有庄上村,李家坡居中,山校就设于这儿。后晌散学后,西圪瘩和庄上的娃子们,回家要走好长的山路。而各家的狗儿们,除去看家外,还兼有接送娃娃的义务,每到阳婆西沉时,各自步出院落,自觉朝山校方向奔来。

看娃儿们心猿意马,他晓得时辰不早,草草收场,布置下当晚作业,就宣布散学。嗷嗷地,圈了一日的娃子们,久等这句话,小畜生一样从圈里挤出,嗷嗷叫,释放沉闷,也招呼狗儿们,一举两得。一时间,娃子寻找自家狗儿,狗儿辨认小主人,小土院里热闹异常,狗儿腾起前爪,将两腿搭于娃子身下,撒娇;娃子紧搂狗儿的脖颈,嗔骂,人和狗就亲热地滚作一团儿。土院里的尘土昏昏地扬起,渲染一个亢奋场面。

少倾,人与狗儿各自归于山路,四面散去,只听一片“黑儿——”“黄儿——”“花儿——”的悠悠呼叫,娃子们和他们的狗儿们,早融入桔红的夕阳残照中去了……

这就把孤独留给了他。娃子们在时,过于吵嚷,他烦哩;待娃子们一走,过于冷清,他寡哩。就一人单单地,踱到坡上,看天,看地,看这大片的黄土。他孤独地站着时,就瞭见更远的黄土峁上,也孤独站立着一座古老亭子,不是亭子,是山神庙,庙脊斜斜地挂下来,远处看去就像亭子。这神庙有许多传说,很古老,很优美的。在以前,山神庙热闹红火,时时有人朝拜。如今人们就把它划分为封资修一类的文化了,山神庙就显得冷清可怜。老那样单单地站那儿,风风雨雨的,比自己凄苦多了……。这样想着,觉得无趣,折回来,钻进小土窑里,关起门子来备课。

山里人无论老幼,一律称他老师。他不爱串门,没事了,到李老汉家坐坐,平时也少说笑,无形中有了一些身份。远远听到读书声,村民都说,这老师像个文化人,这下咱的娃子,可有望咧。神情有了佩服,也有了期盼。

他不是绝对不串门。班里有一学生,叫大孬,害过小儿麻痹,十二、三的人了,才上一年级,哑巴,腿又细得如麻杆,口水鼻涕不断线地流。心却细,爱上学,识起字来,极认真,他就天天送大孬。遭到雨天,干脆背他回家。大孬妈感激自不必说,常要留他吃饭,诉说大孬爹不顾家,在外面瞎跑等苦处。大孬爹叫奎子,人不正干,大队批斗了几回,干脆外跑当流窜。他也听说了一些。奎子婆姨哭诉时,他静静听,附和着叹息一二声,作简单的安慰。饭是自然不吃的,急急地回到学校。他前脚进门,后面就有大孬的弟弟二孬小孬们跟着跨进来,手拿一把葱或一二颗南瓜,算是对他的酬谢。

队委会常在他的窑里开,当然是晚上。这时候他是不办公的。灯捻拧得大于往常,丑陋的土窑倏然间显得可爱。他就点火烧开水让每人喝。队委会四五个人,有队长和队长爹李老汉,还有会计保管员什么的。队长说话时,其余人或卧或坐,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姿式。李老汉僵硬地坐于炕心,是尊者的位置,这样的好位置正好搓脚。他不是搓,是解了红裤带,搭在脚指间上下来回地拉,很像拿锯子锯脚,锯出“嗞——哧——”的声音。他一时看得发呆。队长红脸汉子见他死瞅,便解释一句:俺爹有脚气。他刁空子问李老汉,咋不让中医给看看,治一治?老汉连摇脑袋笑他无知,说,这样搓着拉着,心尖子都痛快,医好了做甚?他便不言语。会接着开,队委们不把他当外人,每谈完一事,都问他:老师说说咋样?很恳切的样子。他脸一红,想一想说:行的行的。接下来是打扑克,连他四人正好一摊,李老汉这时就走了。扑克打到多半夜,直到灯里油干尽,灯捻烧成一火绳儿,才一个个伸腰打哈欠,懒懒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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