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副师长是我在部队时的老领导,但并不是我的直接领导。 许副师长是上海人,但并不是通常人们议论的那种精明算计的上海人。 第一次见到许副师长,我还是一名新兵,记不得是因为何事去了位于邯郸西郊酒务楼驻地的一团。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身材极短,我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他竟然比我一米八高的骨架子矮了一个头的高度。他的两只眼睛极其有神,笑眯眯地注视着眼前的每一个人,一点儿官架子也没有。他这身材,大概是征兵时对男兵身高的最低要求标准了吧?既然能当上一团之长,肯定很能干,是一位出色的干将,否则便不会在几千人中脱颖而出当上团长。 经过几十年军旅生涯的磨练,许副师长具备了军人特有的干练作风与豪爽性格,如果不提起籍贯,很少会有人想到他是上海人。我第一次遇到他,因为不知他是哪里人,便猜想,他大概是四川人吧。 军务繁忙,岁月易逝,五六年工夫,我从一位新兵变成了年轻的连长,在师部的直属队里服役。五六年前的一团团长也来到了位于邯郸与武安之间的师部里,当上了副师长,我们挤在了同一条狭长的山沟里,这时彼此就有些直接的接触了。 师部有三位副师长,按照工作分工,许副师长负责后勤保障与营房建设。后勤部长是一个很牛气的家伙,因为想当副师长而未能如愿,所以对于新上任的师领导不当回事,不管在什么场合,不把许副师长放在眼里。许副师长心胸宽广,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样更好,他正不想多管吃喝拉撒睡的后勤工作,婆婆妈妈,罗而罗嗦,鸡毛蒜皮,有什么意思!让他后勤部长去管吧,管不好,自然要追究他的责任,副师长不过是分管而已,责任还在你后勤部长身上嘛。 许副师长把心思全部用到了营房建设上。1986年的春天,部队移防一座海滨城市,接收了在全军整编中刚刚撤销的一个步兵师的营房。师部大院破败不堪,大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几棵柳树与杨树,也是半死不活的衰败样子,除了有一座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办公楼与一座大礼堂之外,还有几排陈旧的平房。师部招待所就设在了办公楼西侧的几间平房里。 在许副师长的领导下,师部大规模的营房建设轰轰烈烈展开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了河南省长垣县的一个土包子施工队,搭上木头架子,便开始了施工。先是在办公楼前面的一片芦苇荡里建起了两栋楼,南楼五层,北楼三层,设立了师部招待所。南楼接待士兵的来队亲属,只要连队干部出个证明,就可以免费居住15天。北楼接待干部,团里来师部办事的干部可以居住,但主要还是为了接待上级来的领导干部。招待所建好后,开始在其西侧的荒地上建设家属院,两栋楼同时施工,营团干部的随军家属年底前就入住,人人喜笑颜开,谁也不会忘记许副师长干的这件大好事。 许副师长出差的时候,喜好从师医院带上一名保健医生,其实每次外出都是跟上一名女护士,当然是挑选漂亮的女护士。分房的时候,预留了几套房子,长垣县施工队的工头得到一套,再有就是那位女护士。部队的护士有军官与士兵之分,大多数是士兵,那位护士提干了,是一位排级军官。家属住宅楼是分给家属随军的营团级干部的,这位排级的女护士却意外享受了营团级的福利待遇。许副师长人缘好,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谁也没有提意见。 在师领导当中,许副师长最和气,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与下属打成一片,师机关的干部们都觉得他可敬可爱。机关下部队检查工作,大家都抢着跟他去,到了团里边,很随便,工作没有压力。如果跟着那些假正经的师领导下基层,左右为难,那可就要受罪了。 记得还是我当连长的时候,建军节,晚上连队在食堂的大厅里会餐,全连官兵欢聚一堂,饮酒作乐。我邀请了许副师长,到了开饭时间,他准时从办公楼走到了连队食堂,举起酒杯,向连队官兵们祝贺节日快乐。营连干部与机关的两位科长围坐一桌,许副师长谈笑风生,畅饮美酒。只要有人敬酒,来者不拒。他甚至端着酒杯走进食堂的操作间,主动给连队的炊事员们敬酒,令烟熏火燎十指黑的老炊们激动不已,个个热泪盈眶,感激不尽,慌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先喝白酒,后喝啤酒,一杯接一杯,我们几个营连军官都有了七分醉意,许副师长却兴致正高,了无醉意。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酒量挺好,于是频频跟我碰杯。他提起一瓶啤酒,对我说: “连长,吹一瓶吧。” 那意思,就是让我一口气喝下去一整瓶的啤酒。我欣然受令,从酒桌旁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几声“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许副师长连说了三个“好”字,带头鼓掌喝彩,算作对我的表演的嘉奖。 部队搞生产经营,用于弥补军费不足。军费永远不够花,生产经营搞到的钱,就是给干部们搞福利。师机关的福利逐年提高,逢年过节,发钱发物,等我调入司令部的时候,全军整顿,不准经商,我只赶上了师机关高收入高福利的尾巴,到了节日,管理科就分发司令部囤积过久而难于销售的洋河特曲,酒精大半挥发掉了,酒瓶里只剩下少半瓶的液体。毕竟是名牌货,司令部走廊里弥漫着酒香,但失去了酒精,那酒也就没有什么味道了,不过,拿它当作料酒,效果还算不错。 生产经营归许副师长管,机关干部得到了实惠,人人都念他的好。 许副师长有一儿一女,儿子参军,到大连海军指挥学院学习。刚入学一个月,参加游泳训练,溺亡。妻子伤心至极,携女儿回到了上海老家,剩下许副师长孤身一人留在部队,一个人住着空空荡荡的师职小洋楼。 他成了一条光棍,不见凄楚,依旧像从前的样子忙于工作,他把亡子之痛隐藏在心底。 毕竟,人到中年,难耐寂寞,寂寞深处,难免犯下风流罪。 侦察科副科长到老山前线轮战,他的漂亮媳妇却守不住空房的寂寞,夜里常往师首长的小楼里跑,成为师部大院公开的秘密。有人说看见去了师长家,有人确定是去找副师长,莫衷一是,都有道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大概,儿子死了,许副师长也没有心思在部队干了,于是转业,转到地方当上了一名副局长。 纸里包不住火。那位副科长从老山前线回来后,自然知道了老婆的风流韵事,那段婚姻的结局必然是离婚。 许副局长把这位风流的军嫂调到了自己所在单位上班,不久又把师通信连的一位满脸雀斑的女兵,连同她的姐姐一起搞到局里,成为正式职工。三个女人一台戏,许副局长就是这台戏的男主角。人生如戏,何妨逢场作戏?从此,我们的男主角真的忘掉了亡子之痛,甚至把老婆与女儿都忘记了,三个风流女人围着他转,活得不再寂寞。 时间过得也真快,没几年,许副局长退居二线,只过了一年,便退休了。不知是红拂女另投英雄好汉,还是白香山主动辞退了樊素,退休之后,许副局长不再是男主角,顿时陷入了寂寥的闲居时光。他是那样善于从生活中寻找快乐的人,哪里耐得住长期的无聊? 有一段时间,我正犹豫着是否离开军营,很想到军营外面的世界上干一番事业。一天中午,我走到师部大门口,准备回家吃饭,恰好碰到了老首长。我看他脸色不好,情绪低落,失去了昔日的精神劲头,只得简单寒暄两句话,匆匆离开了。他的头顶已经变得油光锃亮,只剩下鬓角和后脑勺还有几根稀疏的头发,也都变成了花白。 岂料,这一次的邂逅,竟然成为我见到许副师长的最后一面。 师医院的一位女军医,退役之后,选择自主择业,经销一种新品酒。她主动跑到师首长居住的小洋楼里,拉许副局长入伙,无非是想利用他的社会关系网增加她的销售金额。 推销酒,就要经常陪着客户喝酒。一天晚上,在女军医的陪同下,许副局长与几位VIP级别的客户喝酒,不想年事已高,的确降不住酒劲,几杯酒下肚,颓然倒在了酒桌下面。后来,部队中的人们议论此事,有人判断老领导应是突发心脏病。 美好者,不祥之器也。酒自然是好酒,好喝酒的人,终究要败在这个酒上面。 那一晚的丰盛晚宴成为许副师长的人生终点,偌大的餐桌为他画上了又大又圆的一个句号。 秋风已有几许凉意,时间又过去了五六年,近日战友聚会,有人提起了许副师长的风流韵事,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现在,老领导的夫人与女儿在上海生活得怎么样呢? |